初秋的風有點涼，午後的時光卻還是那樣的閒適，陽光淡淡的暈開，朦朦朧朧，使淡藍的天空顯得陰鬱。
我靠坐在門前樹下的躺椅上，看著手上翠綠的竹葉，不知不覺中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那年，我6歲。
那時的天空還很藍，水也很清，就連風都帶著淡淡的竹葉的清香。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可能是因為我生活的環境吧——老家村裡的大部分都是老人，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小孩子也不多，即使有也不能經常出門玩，因為老人們總是患得患失，一下子看不見人就以為被人販子拐了去，所以整天都盯著自家孩子，不讓他亂跑。
就像是一隻籠中鳥，每天好吃好喝，卻得不到本該擁有的自由，從而養成了孤僻的性子，即使有一天主人打開了牢門，你也不會出去，因為根本不會飛，也不想再學。
奶奶並不像別的老人那樣牢牢的看著我，只是別的孩子不出門，我也沒什麼好玩的，於是整天呆在家裡，看看動畫片，練練字。
直到那一個秋天，他出現了。
他就像是一束光，九、十歲的模樣，我聽見他跟奶奶說要帶我出去玩，門外還有一些同村的孩子，一個個都低著頭，像是懼怕這世界，因為老人總是會講一些危險的東西，讓他們恐懼，從而不敢出去玩。
我是他們之中最小的一個女孩，我聽到奶奶用磕磕巴巴的普通話，同意了那個男孩的請求，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中竟有了一絲雀躍，這樣的感覺從來沒有過，有點新奇。
我們七八個小孩就這麼出門了，全程我一直小小的扯著那男孩的衣褶，他也不介意，任由我扯著，我確定我們村沒有這樣的一個人，但我卻覺得他是個很富安全感的人，彷彿有他在，就什麼也不會發生。
我的家鄉四面環山，風景優美，只有一條馬路通入，所以很少有人來玩，他帶我們爬上了一座山的半山腰，那裡有塊三人高的大石頭，石頭後不知何時有了一片小草坪，已經枯了一半，顏色有些黯淡，讓人的心情好不起來，但草坪邊有一片竹林，毛竹生的很高也很多，蓋過了草坪，葉子垂在大石頭上方不遠處，陽光透過翠綠的竹葉照下，為這樣一個小小的世界添了幾分綠意。
愣了一會神的我，突然發覺手中一鬆，急忙回過神慌亂的尋找著他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麼，手中空空如也的時候，心好像也空了一塊。可他就在一邊，沒有走遠。他站在大石頭邊的稍大一些的石頭上，似乎是想要爬上去，我趕緊小跑過去，踮起腳去揪他的褲腿，他回過頭，眼神中有一絲疑惑，就這麼看著我，問：“怎麼了？”他的聲音很好聽，很細很柔也很乾淨，我自認沒有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不禁有片刻的恍神，他見我不說話，就回過頭去繼續琢磨著怎麼爬上去，我回過神來，開口喊道：“哥哥。”我的聲音糯糯的，應該是很久沒出聲的緣故吧，他再次回過頭，溫柔的笑著，看著我，等著聽我接下來的話，我緩慢的開口，聲音還是那般的稚嫩：“你是要丟下我嘛？”帶著點小心，我輕輕的問著。他一愣，繼而笑容放大，眉眼彎彎，這樣的笑真美，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樣的笑了，因為這樣的笑是發自內心的，很乾淨，沒有任何雜質，但我卻被這樣的笑晃了眼，因為這笑太過真摯，太過燦爛，不適合我這樣常年處於陰暗中的人。
他站在高處，就像是一個神明，週身散發著明亮而耀眼的光芒，他笑著，伸出了手，像是在給他的臣民布予恩澤，我連忙縮回手，躲開他欲要撫摸我頭頂的手，生怕我這樣一個卑微的人玷污了他聖潔的手。
他的笑容僵住了，週身的光在我眼中慢慢退卻，終於像是個正常人了，我想。他收回手，看著我，開口發出了那樣好聽的聲音，還是那樣的輕柔：“哥哥要上去，你要去嗎？”我聽完，有點小小的害怕，但又不想在這裡跟其他孩子玩那些我不會玩的遊戲，所以我點了點頭，之後低頭看向地上枯了一半的草，不再抬頭，因為我知道我是上不去的。
我聽見他笑了兩聲，那笑聲就像泉水打在光滑的石壁上的聲音，那樣清脆，那樣悅耳。我抬頭看他，有點茫然，他清澈的眼眸裡盛滿了笑意，“我抱你上去吧。”他說話時，嘴角還是勾著的，眼角也是挑著的，好像碰到了什麼好笑的事，當我回想起他說的話時，被嚇了一跳，他不過比我大幾歲，高我一個頭，身形也很瘦弱，怎麼會抱得動我。
他看著一臉驚訝的我，從石頭上跳了下來，又到處找了些貓兒那麼大的石頭，在我驚訝的目光下，一個個的搬上了他剛才站著的石頭上，手上沾了些泥巴，被他胡亂的擦在了那件棕色的襯衫上，他回頭看了看愣神的我伸出手在我的臉上抹了一下，然後哈哈的笑開了，我回過神來，伸手摸了一下臉，有點髒，不過沒在意，也許是因為當時還小不太愛乾淨的原因吧。
後來，他讓我去找了一些小石子，把大石頭間的空隙補齊，以免等會兒上去後因為搖晃而摔下來。
就這樣，我們倆用各種大石頭小石頭在那塊較大的石頭上搭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平台。
他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而後回過身衝我伸出那髒兮兮的手，我牽上，有點小小的忐忑，上去後，我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就怕一不小心摔了下去，他又轉過身去，把腳踩在那些凹進去一點的石頭洞，緩慢的，顫顫巍巍的，腳卻紮實有力，沒幾下就爬上去了，他高高的站著，很開心的樣子，眼中有陽光照下的光點，像星星那樣閃爍著，我仰望著他，像是一個螻蟻，在仰望著世代庇佑著世人的神祇。
他看向遠處，用那樣好聽的聲音感歎著：“真美。”我試圖去張望他所看到的地方，只可惜在我這個角度，大部分光線都被大石遮擋住了，顯得陰暗，不過卻讓我適應，這才是我應該生活的地方，陰冷，潮濕，沒有光，像是在骯髒泥水中打滾的蚯蚓，永遠都無法觸碰到那聖潔而乾淨的藍天，甚至連看，都只能看到泥水混雜著的骯髒的天，從而不再去嚮往，不再去追求，過著自己那平凡而卑微的生活，直到死去。
我似乎看見那個神祇回頭來看我，伸出那骯髒卻不失聖潔的手，向著我。我抬頭看他，他笑著，笑容明朗而純粹，讓我恍神，就這麼看著他，良久。不知不覺的，我伸出了手，牽上他的，他的手掌比我稍大一些，包裹著我的手，那種感覺很是奇妙，讓我恍惚。之後，我的腳踩上了他方才踩過的地方，他在上面用力的拉著，我終是上去了，看向他方才看的地方，那裡有群山，山間有房舍，山頂有雲霧繚繞，陽光透過雲層照下，朦朦朧朧的散開，有一層層的光圈，真的很美。
也許是因為站的地方太高，有點害怕，所以我坐著。竹葉下的陽光是翠綠色的，照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他站在我的右前方不遠處，叉著腰站著，就像是天地開闢是的盤古，帶著要頂起天地的氣勢，雖然這樣覺得，但有風吹過，他的衣服被風灌滿，帶給我一種他會被風吹走的錯覺，我趕緊扯他的衣褶，他回頭看我，笑的燦爛，臉上，眼裡，嘴角，滿滿的都是笑意，我看著他，低低的說：“哥哥...你可以坐下嗎？”我想我應該是真的害怕，才會這樣說的。
他溢滿笑意的眼中出現了一絲疑惑，但轉瞬即逝，我甚至懷疑那是我的錯覺，他呵呵的笑著，伸手摸我的頭，說了聲“好”，之後在我身邊躺下，用手枕著頭，翠綠的光倒映在他的眼裡，很漂亮。
我看著他，問著：“哥哥，為什麼要帶我出來玩兒？”
他看了我一眼，坐了起來，像是思考了一會兒，才說：“小孩子嘛，總該愛玩一些。”之後又笑了起來，那時我突然覺得他像是個瘋子。
我無語的看著他，眼裡有無法掩蓋的鄙視，他看到我這樣的眼神，愣了愣，之後伸出手，在我的腦門兒上彈了個爆栗，之後又哈哈的笑開了，我吃痛的瞇了瞇眼，伸手摸了摸剛剛被彈的地方，不悅的看著他，可能是因為當時還小，受點欺負就不高興，於是哇哇大哭了起來，他見我哭出聲，竟是手足無措起來：“你……你別哭啊，是哥哥...是哥哥錯了行不行，你別哭了好不好。”我想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哄小孩子，但我後來改變了這個想法。
他慌亂的說著，彷彿連聲音都在顫抖，“那……那我吹曲兒給你聽，你別哭了好不好。”我止住了哭泣，轉為抽噎，我想我當年的控制能力怎麼這麼好。
他見我不哭了，像是鬆了一口氣，而後站起身，踮起腳，從垂在上方的竹子上摘下一片竹葉，我突然覺得他長得好高，像是個大人。他摘下竹葉後又坐了下來，屈著膝，將竹葉舉到嘴邊，唇微張，閉上眼，一串串優美的音符就飄散開來，就像是柳絮拂碧波，帶起陣陣漣漪，像風似的輕柔，像水似的平靜，就像是全世界在這一刻都安靜了下來，只餘那輕輕的曲調。
他的神色很平靜，此刻屈著膝用竹葉吹曲，才顯露出他內心脆弱的一面，他總是笑著，但卻並不表示他很快樂，因為在有些時候，他的笑意總是未達眼底，甚至帶著淡淡的憂傷，他現在的樣子，是我從未見過的，那樣弱小，那般脆弱，就像是個孩子，需要大人的保護。
一曲罷，他睜開眼，眼中似有淚光，有似乎沒有，他看著呆呆傻傻的我，強行扯出一抹笑，但語氣還滿是悲傷，我聽見他說：“這個曲子，是我媽媽叫我的，很好聽吧。”他的眼神，讓人心疼。
我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我想我還小，還沒有資格去安慰一個比我大的哥哥。
他又伸手摸我的頭，把我的頭髮弄得亂糟糟之後，又哈哈的笑開了，我並不知道他這次的笑是不是發自內心的，因為有很多人笑的時候總會瞇起眼睛，讓人無法從他的眼睛看入他的內心。
不經意的，我的嘴角向上勾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笑，只覺得挺開心的。
他在我勾起嘴角的那一瞬間愣住，繼而笑容放大，我聽見他說：“終於笑了呢，小丫頭。”過了一會兒，又說“挺漂亮的。”
我嚇了一跳，連忙收斂了起來，不再看他。
他抬頭看了看已經斜在山邊的太陽，丟掉了手中的竹葉，說：“時間差不多了，回家吧。”
我站了起來，在之前上來的地方躊躇著，因為實在是有點高，我在想我之前是這麼爬上來的。
之後，我感覺到有一雙手伸入我的腋下，有點癢，但卻不敢動，因為他已經把我抱了起來，腳離開了地面，我怕摔下去。
我感覺到他向前微微的挪了一小步，之後將我緩緩放下，好像有點吃力，他慢慢的，彎下身子，曲了膝，身子微微前傾，直到我的腳與下面平台還差一膝蓋距離時，他鬆了手，我穩穩地落在了地上。我回頭看他，只見他用手撐著膝蓋，呼呼的喘著氣，臉色微紅，鼻頭有細密的汗，他見我看向他，忽然咧開嘴笑了，笑的滿足，像是辦成了什麼大事。
之後他按照之前上去時的樣子有爬了下來，跟我一起小心翼翼的下了平台。
下面的小孩有的在做小遊戲，有的在睡覺，有的在收集一些乾淨翠綠的竹葉，總之各幹各的事，互不干擾，就像是村裡那些老人一樣，總是怕惹上什麼不好的事，從而使得這個村莊永遠都是這麼的寧靜，靜得怪異。
我聽見他招呼著所有人來身邊，跟他們說要回家了，都跟著他走。
這次我並沒有扯他的衣褶，因為我覺得他並沒有比我強大到哪去，反倒是他牽起了我的手，衝我笑著，帶著大家朝山下的方向走去。
他就像是一個大人那般，把所有比他小的孩子送回家，最後才送我。
當時的天已經有點暗了，我有點想睡，迷迷糊糊的，我聽見他說：“以後要多笑笑。”
到了家裡，奶奶的神色有些慌亂，她把趴在他背上的我抱下，對他責備了幾句，說怎麼這麼晚才送我回來，他歉意的說著對不起，得到原諒後就離開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板凳上發呆，奶奶在一邊洗碗，我忽然回想起之前他叫我小丫頭的一幕，嘴角不自覺的勾了起來，感覺有點僵硬，然後我就聽見了碗摔碎的聲音，抬眼看見奶奶正慌裡慌張的收拾著地上的碎片，我不明所以，自己跑去刷牙了。
到睡覺的時候，我躺在小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睜著眼看著黑乎乎的天花板，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隔壁奶奶小聲的對爺爺說：“你看到沒有，那孩子剛剛笑的多嚇人啊。”……
第二天，我沒怎麼說話，也可以說是我一直沒怎麼說話，一整天都呆坐在床上，想著奶奶昨晚的話，想著他今天怎麼沒來找我玩兒。
終於，我還是沒忍住，問了奶奶：“昨天的哥哥呢？”
奶奶似乎愣了一下，而後對我說：“那哥哥是外鄉人，昨天只是來玩兒的，今天就走了。”
我聽完了一怔，之後緩緩的挪著步子回到自己的床上，竟是低低的哭了起來，不過我的聲音很輕，輕的連我自己都快被瞞過去了。
之後的幾天，我還是這樣，偶爾去大石頭那邊獨自坐一會兒，卻是再也無法爬上去了——
不知不覺的竟是睡著了，醒來時竹葉還在手上，輕輕的把它放在唇邊，卻再也無法吹出當年那緩而輕的曲調了。
初秋，竹葉聲飄；年少，你還在笑。如今，竹已幾新；你呢，去了哪裡。——尾記
高一:楊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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