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阿Q正傳》不僅是魯迅最優秀的小說,也是中國現代文學上最傑出的小說,所謂“曠代文章數阿Q”。小說集中塑造了一個充滿精神勝利的阿Q形象,這一形象不僅高度概括了辛亥革命時期落後農民的共同特徵,而且概括了當時整個中國人的某些人性弱點,揭示了國民的劣根性。無論從藝術概括的深度和廣度來說,阿Q這一形象都是高居於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切形象之上的。另一方面,其塑造形象的方法也是相當高明的,其精當的環境描繪,精彩的對話描寫,深刻逼真的心理表現,冷峻峭拔、含蓄精練又飽含諷刺的語言都讓人讚歎。可以說,《阿Q正傳》已經成為後人難以逾越的一座高峰,它的很多方面都是今人學習的一個典範。
但是,就像光芒四射的太陽也難免有黑子一樣,《阿Q正傳》也不是白璧無暇,在它第九章《大團圓》的最後寫阿Q臨刑前看到眾看客的眼光的一段心理描繪,在藝術上就存在明顯的硬傷。
當阿Q看到那些等著為殺人喝彩的人們,作者這樣寫到:“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彷彿旋風似的在腦裡一迴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隻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裡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會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遠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裡咬他的靈魂。”
對於看客,魯迅是銘心刻骨、深惡痛絕的。在日本學醫時看幻燈片,看到外國人殺中國人,而其他中國人在圍觀,臉上現出麻木的神情,那一鏡頭極大的刺激了魯迅,並在他心裡定格,他認為,“凡是愚弱的國民,無論體格如何健全茁壯,都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而自己的第一要做,就在於醫治他們的靈魂,從此棄醫從文,為改造國民性而奮鬥。對於看客內心的陰暗醜陋魯迅在多篇作品中都有揭露和抨擊,在《藥》中寫華老栓去買人血饅頭時,那些看客的醜態是:三三兩兩聚集,又圍成半圓,脖頸伸得很長,彷彿多鴨,被無形的手提著了似的;在《祝福》中作者寫人們的那種生了蛆的同情是,跟著祥林嫂圍觀祥林嫂來一遍一遍地聽她阿毛的悲慘故事;在小說《示眾》裡,魯迅用整篇小說來揭示看客內心的陰暗;在《阿Q正傳》的前文寫阿Q的醜陋是,從城裡回來向別人大談其殺革命黨的見聞,嘴裡還津津樂道著“殺頭,好看!好看!”在其雜文中也有多處對這種看熱鬧看殺頭的癖好的批判。這裡魯迅再一次用尖銳犀利的語言,穿透了看客的皮肉,活畫出看客的靈魂。這樣描繪的確使文章更具批判力量,使作品的主題更加深刻。但這段描繪雖然在思想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藝術上卻是失敗的,它不符合藝術的真實。一、以阿Q的精神境界,他是不會有這樣的思想的。阿Q是個充滿精神勝利的善於自欺欺人的麻木又糊塗的小百姓。以前且不說,就是在決定自己生死的畫供時,尚且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懵懵懂懂地立志要畫得圓,直到走向刑場,他也沒能像竇娥一樣覺醒,只是自欺欺人的高叫著“再過二十年又是一個”,連對這個害他至死的社會的最起碼的痛恨都沒有。阿Q太可悲、太可憐了。可悲又可憐的阿Q怎麼會突然產生了深刻的思想,對看客產生了入木三分的認識呢?阿Q不也曾是一個看客嗎?不要說阿Q,即使是能對當時社會的黑暗有一定認識的比較清醒的知識分子,又有幾人能認識到看客內心的醜陋與陰暗呢?這段描寫顯然不符合阿Q思想的真實,是作者魯迅寫到這裡再也忍無可忍,於是將筆鋒一轉,借阿Q的聯想對看客極盡揭露與鞭撻,是作者用自己的思想代替了阿Q的思想,這顯然是文學創作的大忌,在藝術上是失敗的。二、即便阿Q有這樣深刻的思想,即便這種聯想的內容對於阿Q來說是合理的,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一個走向刑場就要被槍決的人,也決不會再在內心對看客表現出那樣的痛徹骨髓的憎恨。他可能會痛恨冤枉自己的所謂革命黨;可能依然記恨假洋鬼子不准自己革命以至於落到今天的結局;可能怕讓王胡小D輩知道了笑話;也可能自欺欺人地想,未莊誰敢犯殺頭的罪,我阿Q就敢了,於是就心滿意足地走向死地;當然更可能什麼都不想,而只是死前的恐懼。總之,無論如何,在臨死前的最後時刻,他是不會單單聯想到看客怎麼樣的。作者這樣描寫在藝術上也是失真的。
也許這一切作者都知道,但寫到這裡,作者對看客的憎惡已經難以用理性來控制,也別講阿Q有沒有這麼深刻的思想,也別講在此刻有沒有可能去作如此聯想,反正即使犯忌,即使做出藝術的犧牲,也要把自己鋒利的匕首投槍擲向看客了。也許在這裡作者已沒法解決思想和藝術的衝突,只好捨藝術而求思想了。儘管《阿Q正傳》存在這樣的藝術缺憾,但我們還是能夠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的。再說,畢竟瑕不掩瑜,即便如此,《阿Q正傳》仍不失為我國現代文學上最優秀的小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