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空寂是如此叫人心動,也只有此刻,世事才會波瀾不驚,顯露其動人心魄的本色。——題記
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彷彿一幅褪了色的粉筆畫,雲淡風輕,不留痕跡。那片蒼白的土地好像已經脫離了人世,沒有聲音,沒有煙火;那裡的生命也像是以流動的形式存在,似霧氣幻化而成的人形,“是一種透明的幻像”,即使是徒勞掙扎著欲使生機在無常變幻中開顯,也仍顯朦朧而不可及,最終免不了落入無盡的虛空。
但好像並不僅僅如此。
那片沉重而茫遠之地,不知白雪之下掩埋了多少人欲笑還哭、欲哭還笑和徹骨的悲慟,不知埋葬了多少哀婉淒清的歌聲,不知顛覆了多少人曾經對這個世界的美好希冀……那些傷悲、茫然、疑惑疊加在一起,原來恬淡的細節都顯示出更深的悲哀,物哀不期而至。
書中的物哀並非悲哀,較之悲哀,便恬淡了許多。葉子、島村和駒子之間似愛情而又非愛情的的情感在作者筆下淡化了許多,無力和物哀之感在輕顫的文字中凸顯出來,物哀之共鳴在心底的弦上跳躍,奏出一曲似哀非哀的歌。
林林說:“物哀包括對人的感動、對自然的感動和對世相的感動三個層次的結構。”《雪國》彷彿為闡述“物哀”而生,淋漓盡致的詮釋了物哀的三個層次。
島村對葉子、駒子對島村、島村對駒子的微妙情感是物哀的第一層次。談不上痛徹心扉,亦夠不及魂牽夢縈,那些情感的細絲像是未完工的蛛網,即使努力在風中維繫著,一切都小心翼翼,也不能阻止破洞無法彌補地繼續擴大,很無奈,但更多的是無力和心酸。駒子真心愛上島村時,拼了命想要掙脫世俗的束縛、解開悲苦命運的羈絆,幾乎不能自持,島村卻說不上對她有多深的感情,並且認為駒子的愛情追求甚至她的生存本身就是徒勞的、可悲的。島村也有傾心的人——葉子,然而葉子卻可望而不可即。這像是一個打了死結的怪圈,裡面的人沿著不可思議的道路不停地循環,可悲亦或可笑,在外面的人看來,都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空幻和虛無,而戀情的哀感在虛無中得以永恆的寂靜。
《雪國》中對自然的描寫可以信手拈來,對自然的感動是物哀的第二層。“山頭上罩滿了月色,這是原野盡頭惟一的景色,月色雖以淡淡消去,但餘韻無窮,不禁使人產生冬夜寥峭的感覺”。“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進來,照亮得連駒子的耳朵的凹凸線條都清晰地浮現出來。”月光下的景象如夢如幻,好像被露水打濕的水墨畫,顏色暈開,模糊了本來的模樣;亦像是作者兀自編製的一個潮濕的夢境,白茫茫一片,消了邊界,消了聲音,消了污穢。“仔細一看,飄浮著不計其數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絨毛在飛舞。山腳下的河流,彷彿是從杉樹頂梢流出來的。丘陵上盛開著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閃爍著一片銀光。”如此美好的景象彷彿能溢出溫暖的陽光,靜謐悠遠,空靈唯美。在這片土地上,長年的白雪皚皚讓這裡的人們似乎已經遺忘了也許曾經有過的鳥語花香,突然而短暫的春日美好得令他們措手不及,就連一呼一吸也彷彿浸潤在潮濕的汪汪春水中,變得旖旎、香軟,卻也更顯得虛無空寂。或許在作者的心中,終極的空虛才真正是美的所在。
表面上“世相的感動”在《雪國》中好像難以尋覓,但細細讀來,字裡行間總有滲透,這一點或許在瞭解了《雪國》創作背景後更容易讀懂,理解作者筆下那個彷彿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勞的世界。作者在創作時,日本軍國主義正在發動瘋狂的侵略戰爭,作者無法正面指責殘忍的軍國主義,只能借《雪國》來表示自己對軍國主義的消極抵抗。當現實中的血腥被川端康成筆下的茫茫白雪覆蓋,當所有的人情世相僅僅只存在於虛無世界中,當對世俗不公的怒吼被時光漸漸消磨了聲音,人生還有何意義,又還有什麼是值得付出?一切都是徒勞罷了。
……
書中的文字清明澄澈、簡單樸實,讀來卻有種大徹大悟、大悲大痛之感,心底某個角落一片潮濕,但也有絲絲縷縷的陽光照進來,壓抑的哀傷在心底揮之不去。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裡,或許沒有辦法對物哀之感理解得那麼通透,但那樣一個哀婉淒清的美感世界、那樣一個超越現實美的絕對境界確實讓我的心產生了共鳴。“鏡子的襯底,是流動著的黃昏景色,就是說,鏡面的映像同鏡底的景物,恰像電影上的疊印一般,不斷地變換。出場人物與背景之間毫無關聯。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則是朦朧逝去的日暮野景,兩者融合在一起,構成一幅不似人間的象徵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臉龐上,疊現出寒山燈火的一剎那間,真是美的無可形容。”景與人攜手款款而來,沒有太多的欣喜可以張揚,沒有太多的溫暖可以誇張,卻有一種淡淡的空靈唯美之感蔓延成淺淺的虛無美,在白茫茫的天地中氤氳開來。“看上去她那種對城市事物的憧憬,現在已隱藏在純樸的絕望之中,變成一種天真的夢想……如果一味沉溺在這種思緒裡,連島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縹緲的感傷之中,以為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我在被物哀之感深深觸動的同時也在細細思考,揣摩著川端康成想要表達的物哀之感也許並不僅僅只是純粹的哀傷,更多的可能是一種靜寂、一種真情流露。所謂“純樸的絕望”、“天真的夢想”不過是每個人的人生所必須經歷的喜怒哀樂,儘管有些徒勞是躲不過的,但若是因害怕徒勞便不去付出,人生又怎能如紅楓般熱切殷實,實現物哀美呢?
小說以葉子和駒子的同時毀滅為結尾,來得那麼突然,卻並不突兀,好像冥冥之中早有預示,不由讓人有些心慌。“她(葉子)在空中是平躺著的,島村頓時怔住了,但猝然之間,並沒有感到危險和恐怖。簡直像非現實世界裡的幻影。僵直的身體從空中落下來,顯得很柔軟,但那姿勢,像木偶一樣沒有掙扎,沒有生命,無拘無束的,似乎超乎生死之外。”在看到這裡,我的心像被一隻手揪住了似的,幾乎喘不過氣來。作者筆下之所以葉子的死“如銀河般壯麗”,不過是“內在生命在變形”,而葉子因“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是真的自由了嗎?還是諸般形象都墮入無盡的虛空,最終幻滅?這場毀滅,對於葉子來說,不管是願或不願,或許都無法選擇,但在我私心看來卻是好的,就像蝶的蛻變、夢的醒轉,一場大火是肉體毀滅,但某種程度上也釋放了被世俗羈絆的靈魂,達到了現實無法企及的高度,成就了虛幻的美。於駒子,在她把葉子抱在胸前的那一刻,或許靈魂便已經超越了肉體,超越了“有些事拚命也想不通”的層面。她曾經的追求很簡單,不過是想有尊嚴的活下去,但一切努力終成徒勞,而在她全都放下的那一刻,無論是犧牲還是懲戒都已經毫無意義,正如清少納言在《枕草子》裡的一句話:“往昔徒然空消逝”,駒子或許已經在聖潔的大火中超脫了種種世俗的道德規範,終於是為自己而活,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剎那也足以用餘生來溫存。
讀完《雪國》,腦海裡有剎那的空白,幽微的哀傷在靜寂中呼嘯而過。我閉上雙眼,重走川端康成所守望的那一片看不到顆粒的精神原野。
高一:趙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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