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像個流浪漢,穿過日曲卡雪山岔口,來到尕瑪爾草原遊蕩。寒風吹來,草尖開始泛黃,枯落的樹葉在天空飄來飛去。有一天半夜,突然降落一場清霜,把草原最後殘存的一點綠色都清洗掉了。蛇、熊等冬眠動物急急忙忙尋找越冬的巢穴。鹿群和羊群變得更加小心謹慎,躲進草原深處,或藏身於僻靜的山坳,輕易不再露面。對狼來說,覓食變得越來越困難了。出於一種生存的壓力,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散居在草原四周的野狼便結束孤膽勇士的生涯,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一起,形成強大的狼群。它們依靠群體智慧和群體力量,度過嚴酷的冬天。氣候寒冷而又食物匱乏的冬天對野生動物來說,是一場災難,狼也不例外。
當紫嵐帶著藍魂兒、雙毛和媚媚趕到狼群聚集的臭水塘時,已有二三十條狼先它到達了。分別了大半年,狼群發生了許多變化。老狼甲甲和尼尼老死在草原上了;大公狼柯索在追捕一頭犛牛時,不慎被牛角挑斷了一條後腿,變成跛腳狼了。變化最大的還是那些年輕的母狼,幾乎都有攜帶著狼崽而來,有的帶三四隻,有的帶一二隻,都和藍魂兒差不多大小。
狼王洛戛也來了,正神氣地主持著認親儀式。這是狼群社會特有的儀式,每年深秋野狼化零為整時,凡新生的狼崽,乍到狼群,就要由母狼陪伴,領到狼王和每一匹成年狼的面前,互相嗅嗅對方的體味。對狼崽來說,是熟悉自己所從屬的狼的大家庭,對狼王和成年狼來說,是認可大家庭的新成員。這樣,將來分散後一旦在覓食時不期而遇,便不至於會發生家庭內的自相殘殺。
狼王洛戛和它最親密的夥伴古古蹲在水塘邊,挺著胸脯,讓十幾隻狼崽依次來嗅聞自己的體味。狼崽們顯得戰戰兢兢,而洛戛卻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伸出狼舌在狼崽們的額際象徵性地舔一下。與其說是認親儀式,毋寧說是狼王在接受小臣民的朝拜。狼也有貴賤之分。
輪到紫嵐了。洛戛的狼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笑,聳動了一下身體,立刻,兩條前肢和脖頸的交匯處,栗子般的肌腱一塊塊凸突出來,蜂腰豬臀,顯得精悍而又壯實;那口尖利的牙齒,白裡泛青,一望就知道能把最堅硬的花崗石都咬成齏粉;那雙眼睛,放射出冷幽幽的光,顯得格外傲慢。紫嵐曉得,黑桑身前曾對洛戛的王位構成過威脅,洛戛嫉恨黑桑,並殃及紫嵐,雖然黑桑已經死了,但死亡並沒能消除這種刻骨的嫉恨。
唉,假如黑桑沒暴死鬼谷,今天就不會是洛戛神氣活現地主持認親儀式了,那麼它紫嵐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扮演一個俯首帖耳的普通母狼的角色,而一定是和黑桑並肩而立成為眾狼仰慕的狼後。紫嵐心裡一陣傷感。
它把藍魂兒領到洛戛面前,當藍魂兒的唇吻觸及到洛戛的胸脯時,它看到洛戛的眼睛裡閃過一抹迷惘,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洛戛一定是在藍魂兒身上看到了黑桑的影子,所以才會失態的,紫嵐想。洛戛,你的眼光還很膚淺,藍魂兒不但長相一半像黑桑,一半像紫嵐,還繼承了黑桑的靈魂呢。紫嵐很是得意。
洛戛沒像對待其它狼崽那樣舔藍魂兒的額際,而是舉起前爪粗暴地將藍魂兒推開了。
洛戛,你反常的舉動暴露了你內心的空虛和緊張,反襯出藍魂兒的潛在力量。洛戛,等到明年春天,翠綠的草葉再度泛黃時,你就要為你今天的粗暴和無禮付出沉重的代價,紫嵐在心裡這樣想道。
狼群中最活躍的是那些幼狼們。當成年狼圍殲獵物時,它們在一旁歡呼雀躍,吶喊助威;當狼群圍著獵物聚餐時,它們從公狼的身邊母狼的胯下擠進去,嗷嗷爭奪。對這些幼狼們來說,這是它們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生活在大家庭裡,好奇心壓倒了陌生感。它們要熟悉狼群社會的生活方式和各種有形無形的規矩,熟悉狼的價值標準,並通過觀察,學習父兄們獵取食物的高超技藝,為兩年後離開母狼獨立生活做好準備。
幼狼都是淘氣而又好動的,免不了在玩耍或爭食時發生摩擦和衝撞。
這天,狼群在草原捕獲到一頭郎帕寨牧民走散的黃牛。黃牛瘦骨嶙峋,身上沒多少肉,對大大小小五十多匹餓狼來說,自然是僧多粥少,爭搶得十分激烈。
紫嵐搶到一塊肋骨。
雙毛和媚媚同那些幼狼一起,在成年狼的屁股後面悠轉。撿食掉在地上的肉末和骨渣。
藍魂兒不錯,機靈地從正在獨自享用牛心牛肝的洛戛身邊擠進圈內,一口叼住一隻血淋淋的牛腰。受到冒犯的洛戛憤怒地在藍魂兒屁股上咬了一口。
挨一口咬換一隻牛腰,這買賣並不虧本,紫嵐想,朝藍魂兒投去讚賞的眼光。
藍魂兒顧不得疼痛,叼著牛腰拚命從狼圈的縫罅鑽了出來。突然,一匹毛色棕黃正在狼圈外圍撿食肉末和骨渣的幼狼猛撲上來,雙爪卡住藍魂兒的喉嚨,橫蠻地從藍魂兒口中搶走了牛腰。
紫嵐認得這匹幼狼,是母狼黃妮所生的狼兒,名叫黃犢,比藍魂兒大三個月,身坯比藍魂兒高出一大截。紫嵐咬著牛肋骨,靜觀事態的發展。
藍魂兒挨了咬好不容易弄來的牛腰被黃犢攔路劫走,自然憤慨,嚎叫一聲追上去。黃犢並不逃避,氣哼哼地張開嘴;黃犢的狼牙上那層稚嫩的乳黃色已經褪盡,白得耀眼,泛著成年公狼才有的冷光,眼瞼間露出一副要一口咬死對方的凶相來。
藍魂兒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怔怔地望著身坯比自己高大爪牙比自己堅硬的黃犢,躑躅了一會,突然轉身朝紫嵐奔來。
嗚——嗚——藍魂兒委屈地嗥叫著。
嗚——嗚——藍魂兒用求助的眼光望著它。
紫嵐明白,藍魂兒是想讓它去把牛腰奪回來。它輕而易舉就能做到這一點的,黃犢絕不是它的對手,就算母狼黃妮來助戰,它也不怕。狼兒受了委屈,做狼母的當然心疼。但它的理智克制了它要替藍魂兒出出氣的衝動。它不能這樣去做,這樣做等於害了藍魂兒。
黃犢蹲在不遠的草叢裡,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牛腰。
嗚嗚——藍魂兒焦急地催促著。
紫嵐像沒聽見似的端坐不動。
孩子,你遭受了強暴,遇到了委屈,媽媽理解你的心情,卻很不欣賞你跑到媽媽身邊來告狀和求援的做法。你生活在狼群中,就不該幻想正常公平的生活秩序,就不能希冀在發生摩擦和衝撞後有誰會出來主持公道或仲裁是非。狼是沒有上帝的,也沒有人類社會的法律。狼只遵循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強者就是法律,力量就是真理。你必須學會這一生存原則,才能在狼群中生存下去。
藍魂兒並不理解紫嵐的苦心,用責備的眼光望著紫嵐,甚至用牙叼住紫嵐的胸脯,使勁朝黃犢的方向拖曳。
紫嵐從喉嚨裡憋出一聲低沉的嚎叫,狠狠地在藍魂兒脊背上咬了一口。
藍魂兒慘叫一聲,跳開了。
記住,這就是你愚蠢地想尋求公正和正義的結果!你想吃到美味可口的牛腰嗎?那麼,你就伸出你的爪張開你的牙,去拼去搶去廝殺!
這時,黃犢已經把牛腰囫圇吞進肚裡去了。
藍魂兒一定是餓壞了,也饞極了,望著紫嵐嘴下的那塊牛肋骨,抖抖索索走上前來,想分享一點。紫嵐毫不客氣地舉起前爪一掌把它揍出兩丈遠。
沒出息,你想永遠躺在媽媽的懷裡生活嗎?
藍魂兒遭受到雙重委屈,眼裡泛起一片晶瑩的淚光。
哭是無用的表現,紫嵐厭惡地想,狼是輕易不流淚的。只有人類和人類所豢養的狗才動輒流淚,用哭泣減輕自己的痛苦。
紫嵐用極快的速度把牛肋骨吃了個乾淨,然後,瞪起陰森森的眼光望著藍魂兒,既不上去勸慰,也不妥協讓步。你既然無能,就活該挨餓。它要讓藍魂兒從小就記牢這一點,眼淚在狼群中是沒有用處的,既不會減輕痛苦,也不會改變悲慘的處境。靠牙和爪得不到的東西,靠眼淚就更得不到。對狼來說,痛苦是不能用眼淚來發洩的,而要把痛苦埋在心底發酵,然後凝聚到牙和爪上去。
漸漸的,藍魂兒眼眶裡的淚水被怒火燒乾了。這一夜,藍魂兒是在飢餓和屈辱中度過的。
翌日下午,狼群在日曲卡雪山的山腳下撿到一頭因難產而窒息的母岩羊。藍魂兒捷足先登,搶到半塊羊胎,巧極了,又被黃犢撞見。黃犢昨天已嘗到過一次甜頭了,此刻更肆無忌憚,撲上來就要搶奪藍魂兒已到口的美食。
藍魂兒似乎早有提防,扭腰閃開,揚起後蹄,在黃犢的右腰上猛蹬了一下。
黃犢吃了虧,凶狠地嚎叫一聲,朝藍魂兒又撕又咬,藍魂兒畢竟比黃犢小三個月,年幼體弱,才鬥了兩個回合,半塊腥膻的羊胎就被黃犢搶去了。
黃犢得意洋洋地銜起羊胎,想跑到清靜的岩石背後去獨自享用。這時藍魂兒從地上翻爬起來,抖抖粘在身上的土屑和沙塵,望望陰沉著臉在一旁觀戰的紫嵐,狼眼裡泛起一道嗜血的野性的光芒。極度的飢餓,昨日的恥辱,狼母殘酷的教訓,終於使它提前成熟了,終於使它比同齡的幼狼都要早得多地爆發出全部潛在的狼性。它悶聲不響地尾隨著黃犢,猝不及防地躍到對手身上,朝黃犢的頸窩、耳朵和眼瞼拚命噬咬。
這架勢,已遠遠超出了淘氣的幼狼們遊戲式的打架鬥毆。
黃犢也不是窩囊廢,它自持身坯比藍魂兒高大,扔下半塊羊胎,朝藍魂兒反撲。很快,它就把藍魂兒壓在地下了,在藍魂兒的脊背上一連咬了三口,咬得狼毛飛旋,狼血漫流。
臭傢伙,該認輸了吧,該服氣了吧。
黃犢從藍魂兒身上跳下來,心想,藍魂兒一定會拖著尾巴嗚咽著逃走的。它想錯了。它剛從藍魂兒的身上跳下來,藍魂兒猛地往前一躥,一口咬住了它那根蓬鬆的棕黃色的尾巴。它扭轉腰,反身咬住了藍魂兒的右耳朵。
嗚嗚,黃犢在警告,快放掉我的尾巴,不然我就要咬下你的耳朵!
嗚嗚,黃犢在試圖講和,你放掉我的尾巴,我放掉你的耳朵。
一切均屬徒勞。
卡嚓,黃犢的尾巴被藍魂兒咬斷了;嘎嗒,藍魂兒的右耳被黃犢咬下來了。一個成了禿尾巴狼,一個成了獨耳朵狼。
黃犢看到,藍魂兒滿頭滿臉都是血,一點沒有要罷休的意思,神情極其可怕,齜牙咧嘴地又朝它衝將上來。黃犢雖然比藍魂兒大幾個月,到底還是匹幼狼,年幼無知,沒經歷過這個陣勢,沒有生死拚搏的心理準備。顯然,今天除非把藍魂兒咬死了,才能得到半塊羊胎;自己果真有這點力量把藍魂兒咬死嗎?會不會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呢?黃犢雖然表面上還佔著上風,但精神卻處於頹勢。真的,為了區區半塊羊胎,犯得著去拚個你死我活嗎?它動搖了,就在藍魂兒爪子即將落到它身上的時候,它轉身落荒而逃。
藍魂兒得意地叼起地上的半塊羊胎,大口咀嚼起來。羊胎糯滑而爽口,味道好極了。
紫嵐把一隻吃剩一半的羊腿送到藍魂兒面前,這是對勇敢者的嘉獎。
藍魂兒毫不客氣地把羊胎和羊腿統統吃光。它已經領悟到了生活的真諦。
初一:sorry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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