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去西安,臨行前問了去過的朋友,大雁塔是否值得一遊。她漫不經心地說,時間太緊,在遠處看了一眼便匆匆走了。不過,她又突然眼睛一亮,補充了一句:大雁塔前面的噴泉倒很不錯,亞洲最大的噴泉廣場呢!我心中冷笑。我去時,一定一眼也不多瞅這“亞洲第一噴泉”,而一定要不緊不慢地在那大唐石塔塔頂多停留片刻。
西安大雪紛飛的時候,我去了;西安的雪停了,我回來了。在天寒地凍的季節,我只能管窺大雪之下這個城市的底蘊和活力。
帝王之城有太多的古跡。不過,朋友,如果你時間緊迫,又想觸摸到一個真實的西安,看看大雁塔和它的噴泉,就足矣。
大雁塔當然是必看的。厚重而笨拙的仿木結構,深深的門洞,藏舍利的香爐和漸漸隱沒的碑文,在講述一個恆久的關於信仰的故事。
噴泉同樣是不能不去看的。
不知道像我這樣的遊客有多少,對古跡和舊物有著偏執的興趣,一旦什麼地方沾上“五星級”或者“新世紀景觀”之類的招牌,反倒提不起興致。然而,那一天,短短15分鐘的噴泉表演,讓我重新定義什麼是走過一座城市不可遺漏的景點。
才幾年歷史的噴泉,唯一可以擺上檯面的只是宏大的場面和高科技的運用。可是,在那一刻,我相信,年輕的噴泉廣場感動了所有在場的人。寒冷的北風中,溫暖的女聲一遍遍撫慰著瑟瑟發抖的人們。那個聲音反覆說著,噴泉表演即將開始,噴泉表演即將開始……在薄薄的雪花下,空曠的廣場透著地燈淺淡的各色光亮。小心翼翼地試噴之後,所有八級疊水池,無數的泉眼,在歡快的交響樂中,高高低低,和著節拍起舞。那麼長那麼遠的北廣場,方纔還那麼清寒的北廣場,一下水汽氤氳,樂聲嘹亮。方纔還靜默的人們,彷彿突然從隆冬中復甦,不顧巡警的勸阻,走上濕滑的台階。他們在牽手,在歡呼,喜悅被這一眼眼噴泉團團圍住。明亮而不耀眼的光帶,被噴泉折射著,照在了大唐各位詩人的石雕上,也照在了我們每一個平常人身上。向北望去,在層層抬高的歡騰的水柱之上,我們的大雁塔,穩重地站立著,平和地注視著我們。一千多年前的大雁塔,在2008年,注視著這個城市的噴泉和它的人民。
它的目光當然可以有很多種解讀方式。有人說噴泉和雁塔格格不入,影響了雁塔“申遺”,有人說總有市民不顧規定進入水池,影響西安市容。可是,當我目睹了那一刻奇跡般的變化,這些指責都顯得蒼白無力。雁塔附近是西安的景點和高校密集之處,地價一直攀升,可是,為什麼人們仍然願意騰出如此大的黃金地皮,拿如此多的維護費用建造免票的噴泉廣場?一場大雪讓西安滴水成冰,路上一直少有人影,為什麼當明亮的音樂奏響,大家不約而同地在廣場聚集?
因為,這座一直很樸實也很驕傲的城市,它的人民,需要一個場所、一段時間,來紀念、去慶祝走過的每一天。就像大雁塔的暮鼓晨鐘一樣,廣場的噴泉也是定時表演。難道非要等到很多年以後,銹跡斑斑的噴泉守時表演,每一個異地西安人都在噴泉表演時回想起故鄉時,我們才會意識到,這是完全配得上雁塔的,是屬於這個城市的噴泉廣場嗎?今天的西安人,拿出了他們的先人規劃唐長安的大手筆的十分之一,有什麼不對呢?
舊日的人們盤旋著爬上封閉的雁塔的頂端,追思著為我們取回經書的玄奘;今天的我們學會了在開闊的廣場表達心中的情感,難道不應該讓一千多年前,為我們的幸福安寧遠去天竺的高僧目睹我們的快樂嗎?
其實,西安人一直都在這樣設計著他們的城市。他們保護先人的文明,卻不是簡單地圈地供養他們。西安的城牆是完整的,為了無損它的威嚴,城牆內建築有限高。可是,城內仍然可以有21世紀繁華的商業街,而不僅只是古玩字畫店。過去的故事和今天的故事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相接,如何連接它們,看出一個城市魄力大小和智識的高下。
很多城市都有多方面的璀璨。然而,現代文明和先人的寶貝似乎總是魚和熊掌的關係。比如我們的南京、蘇州,都在徘徊著、平衡著。我們像是拿著一顆鑽石,想把它的每一面都切割出明亮的光芒。大雁塔和它的噴泉展示了設計者精湛的刀法。實際上,我們的歷史就像一條長河,把它分成一段一段湖泊分別保護,不但頗費精力,而且,河水本身的靈秀也被漸漸消磨。為什麼不讓這條長長的河流從古代流到今天,讓過去和現在在一個合適的角度對話呢?當西洋交響樂環繞的噴泉廣場的正北方,隱隱顯出那彷彿神祐的寶塔的厚重拙樸的輪廓的時候,誰能不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