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沒水了,那口老井真的老了麼?綴滿凸起凹陷的井台,像爬滿在母親臉上的皺紋,都留下了歲月的痕跡。
對這口井的最初印象,是小時候,彷彿很遙遠卻又那麼清晰。他就像一位老者執著地站在村東頭,一條羊腸小徑將它與村裡的大路連著,那是一條被井水浸潤的異常光滑的碎石板路。當黎明還未從睡夢中醒來,母親拿著扁擔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夏天,我總是跟著母親,一路上趟著草叢中尚未消失的晨露,涼颼颼的。人們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這是老井最熱鬧的時候。黃昏,依舊有那熟悉的“吱悠”聲,迴響在薄暮中,在柴煙瀰漫的一天結束時。母親汲水時,一隻腳踩在井檯子上,探出身子,小心的將水桶放下去熟練的擺幾下,滿滿的一桶水就打了上來。母親總會倒一些回去,讓水七八分滿。母親從不讓我靠近井台。既怕我有危險,又擔心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老井。記得有一次,我和村裡的小夥伴往井裡撒尿,被村裡人告了狀。母親狠狠地揍了我一頓,一天沒讓我吃飯。那是我對老井的第一次冒犯,也是最後一次。
從上學開始,我真正認識這口老井。一道低矮的磚牆,將老井與學校隔成了兩個天地。我們是絕對頑皮的孩子,當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近時,我常會趴在窗邊欣賞外面的桃紅柳綠。在楊柳爆青的季節,淺淺的草色鼓脹了個個小山包、小土嶺。不知為什麼,牆邊的老榆樹,為什麼遲遲還未吐綠。那棵老榆樹長得醜陋不堪,佈滿溝壑的樹皮,灰黑色的樹杈不會給我們帶來什麼驚喜,筆直的樹幹讓我們也是望塵莫及。但它又能讓我們吃上甜甜的榆錢,這是讓我們慶幸的。但如今,它好像是死了。“他死了”我喃喃自語。“沒有,他是渴了”不知什麼時候,老師站在了我後面。“他是想喝水了”。之後的幾天裡,老師和我都要到牆那邊的井裡汲水,滋養這棵沒有希望的老榆樹。約麼五六天,當我再從窗口探頭張望時,大吃一驚,那棵老榆樹竟然又活了。小小的葉苞,密密的佈滿了枝頭,像馬良用神奇的畫筆點綴了一般。我深深知道,是那口老井,給予了老榆樹萌發的生命力;是井水的乾裂清涼,讓它向陽得枝條斜指半空,慢慢延伸。
那時候,我總是覺得老井陪我長起長大的。一直到奶奶給我將起老井的故事:老井早就有了,是曾祖父年輕的時候帶人挖的,那時候井上還按著轆轆,用的是木桶,我只是想著這口井歷史上的樣子。奶奶說,爺爺曾就過一個小娃子。那天,爺爺在給生產隊裡打豬草,聽到落水聲,趕忙跑過來,二話沒說就跳了下去。爺爺迅速將孩子攬在懷裡,用手腳撐這井壁,在冰冷的井水裡浸了兩個多小時才被人發現。自此,爺爺就留下了病根,四十六歲就離開了人世。奶奶不知道給我講了多少遍,每次聽奶奶講我鼻子總是酸酸的,眼睛澀澀的,一言難盡的傷感與心中的敬意交織著,繪成老井的圖景。我想,是不是老井的甘冽甜美給予了爺爺善良、厚實的品行,而井水的生冷又將爺爺磨礪得那麼粗糙、強悍。當每次看到老井、碎石路與佈滿青苔的井台,總是復甦了我的記憶,融化了昨日憔悴的故事。因為我鎖不住情感在我內心的流動,瀰漫在四周的依然是那熟悉的氣息。
那口井,是那麼純、清、靜、甜,一直又是那麼源源不斷,它向茫茫曠野中一個追風箏的小孩,臉上充滿著笑,不知疲倦的奔跑著。我一直以為,在老井深處是生命的永不停歇。但當我從母親如黛青般的黑髮中隱隱發現殘雪般的白髮時,我真正懂得老井真的老了。
老井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哺育了一輩又一輩。當落日土牆的圖景不再,當柵欄棗樹不再,當我再也聞不到陣陣柴草的味道,老井真的累了。
村裡規劃建設,打算把老井填了,村裡人都聚在老井旁邊,堅決反對,村委會只好將老井抬高。如今的老井,被一排排新房包圍在中間,多年棄用,已經枯水了,但人們依然會記者那帶著農家特有的井水的味道,那裡面攜著生命自在的狀態。
在城市中求學,林立的高樓至於我是那麼陌生。物質浮華的掩蓋下是精神的無比空虛。唯獨老井,讓我長生空曠而又親切的感覺,好似我們已認識幾個世紀之久。在回家看到老井,彷彿疲憊的行人,終於在朦朧的暮色漸看到可以歇腳的村落,找到了歸宿。
在異地的校園裡,當該是炊煙升起的時候,我常常想像著這種情景:伴著“吱悠”聲,推開黑漆漆的木門,走進落日下的校園,奶奶正抱著柴禾走向柴房。奶奶渾濁的目光中充滿著慈愛,呼喚著我的乳名,還不時往鍋裡添著甘冽的井水。
還記得海子的那首柔和、低沉、悲傷的愛情短章。天亮我夢見你的生日/好像羊羔滾向東方/那太陽升起的地方/黃昏我夢見我的死亡/好像羊羔滾向西方/那太陽落下的地方/秋天來到,一切已忘/好像兩隻羊羔在途中相遇/在運送太陽的途中相遇/碰碰鼻子和嘴唇/那有愛的地方/那秋風吹涼的地方/那片我曾吻過的地方。
這首詩,就像老井之於我,深深浸透著我與老井的戀歌。我正年輕,而你已老。但老井,你卻甜美著你的甜美,永恆著你的永恆。當老井的味道再次向我襲來,我是否應向他提供一雙臂膀。
再看老井,它不僅僅是一種生命的給養,而漸漸昇華成一種符號,它保留了農家的原汁原味,退去了利慾橫流的盛世繁華。過去,它像潺潺溪流,不捨晝夜;不久前,它像豎笛一般深沉悠長;如今,他是一位飽經滄桑歲月的老者,孤獨者守著旁邊的水塘,守望者青青麥田,渴盼著豐收。
不是麼?莫不是守住了寂寞與孤獨,便是守住了繁華與豐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