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關,風是一天涼比一天。我也須穿上棉襖,整天無聊地抱著熱壺,寂寞地靠在櫃檯上,望著一條空蕩蕩的街道。
櫃檯上也或多或少地蒙上了灰塵,惟有掌櫃的算盤倒還乾淨。店裡的境況也似這冷風,一天不及一天,粉板上就惟有“孔乙己欠十九文錢”還未抹去。
掌櫃每每撥完算盤,總瞅著粉板發愣,不時重重的歎氣,嘴裡喃喃著:萬不該賒給他!
店外的梧桐樹上,那幾片殘葉也不知何時在冷風中消逝了。冬季日短,又是陰天,故而天色很早就陰暗下來,竟又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麼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籠成一團糟。
臘月二十以後,魯鎮上可就忙碌了起來。掌櫃也在店門上貼了大紅紙,店內設了香案,擺滿祭品,點起紅燭,掌櫃不住地向香案上的菩薩磕頭,嘴裡也不知念些什麼。
一天的下午,生意不好,掌櫃剛叫我關門,我也想趁此進屋取暖,然而一抬頭便瞅見了對面的孔乙己。我這回在魯鎮所有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他了:花白的鬍子全變灰了,夾著片片雪花,死屍似的臉上瘦削不堪,毫無血色的開裂的嘴唇,使得他活像一個木雕;只有他的眼睛轉動,還可以表示他是個活物;長衫不見了,蒲包也四分五裂,唯一保暖的,也只有身上纏的幾圈草繩;盤著的腿上放著一個破碗——空的,又亂又髒的已搓成繩狀的頭髮散在頭上,很像個瘋乞丐:他分明已經完全是一個乞丐了。
他用了很長時間從櫃檯對面爬來,嘴裡直呼嚕著熱氣,稍一休息,便從胸口好不容易搜出五文錢,用開裂的手捧給我。他的嘴唇微微顫動,許久才翻出一絲細微的聲音:“溫……酒,……茴……豆……”
掌櫃聽了動靜,探出頭來,驚奇地問:“孔……孔乙己麼?你沒有……?”但終究是大年天,掌櫃沒有說出那個晦氣的字。他回頭看到粉板,嚷道:“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嘴唇蠕了蠕,但始終沒有出聲。掌櫃見我在溫酒,又嚷開:“酒不必給了,就算還上了四文!……豆麼?收半價,一文一碟,誰讓我是善人,要積點德呢!”
孔乙己張著嘴怔怔的坐在地上,直著雙眼看掌櫃。直到隔壁又響起和諧的撥珠的“啪啪”聲。我暗地裡多加了豆,彎下腰遞給了他。他的長指甲斷了,手也凍得幾乎捏不住豆,有時夾起剛到嘴邊,手一顫,又滾落到遠處。他見我在瞧他,便不去理會那掉了的豆;待我一轉身,他便飛快地將它搶到碟裡,伸開拇指和食指夾住,送進嘴裡。我又看見他時,他便又不去理會它了,似乎不屑一視。我見狀,想笑又不能夠笑。
吃完豆,他便又爬了出去。也許他就是這樣天天爬著過活的。他在人們的記憶中,似乎已經銷聲匿跡了。他的境況,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不再見一點點淚跡了。他也許未必知道,他的境況經過人們的咀嚼鑒賞了許久,早也成為了過去,只值得煩厭和無聊。在掌櫃的催促下,我關上了店門。掌櫃也自然忘不了在粉板上寫下“孔乙己,欠十五文錢。”
過年了,遠近的爆竹響了起來,看到了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到了畢畢剝剝的鞭炮聲,掌櫃也笑瞇瞇的過年了。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者團團飛舞的雪花,籠罩了全鎮。就在這舉家歡樂的時刻,店外被人們淡忘的殘樹,在冷風中“啪”地折斷了,埋在雪地中……
次日,人們發現了孔乙己的屍體。他的破裌襖不見了,手裡捏著幾文大錢,倒在了離當鋪不遠的路邊。掌櫃和眾人在不住的咒罵:“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這時去了,真是晦氣……”“災星呀!大年天兒就不吉利!阿彌陀佛!”掌櫃罵也罵了,又歎起氣來:“可惜了我那十五文錢。”他見了孔乙己手裡的幾文錢,便又嚷開:“這手裡的幾文,想必是來還我的,我也暫且收下了,安了這個去天國享極樂的心吧!”說罷,便捋起了袖子,用指甲將錢夾起,放在掌上,掂了掂,露出了一絲笑意,又摸出了佛珠,念著走了。眾人也一哄而散。雪地中只剩下他那又瘦又黑又冰冷的殭屍。
爆竹又響了起來,天空又閃起了黃色的火光,畢畢剝剝的聲音響得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