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病床上,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心裡空虛得令人發慌。頃刻我感到一種從未有的孤立,使我冷得顫抖了。
我不敢告訴他們,因為我不敢看那兩雙黯然失色的眼睛,一次比一次混濁,會把我的最後一點倔強都消融了去。我一直以為可以自立了,可以不須他們的攙扶了。自從被診斷了胃炎以後,一旦發病,我總是偷偷請了假,捂著肚子一個人來到醫院度過整個下午。回了家找個理由來搪塞他們的疑慮,再若無其事地吃飯,上學。
然而今天,我不再走運:我手上的血管竟和護士玩起了捉迷藏,他們細小的身軀彷彿不斷游離。一針針扎進去,又一針針被扯出來,我能看到護士眼中的驚恐不安和竭力平靜。當向手腕扎入了最後一針,所有人看著連通的藥水終於鬆了口氣時,我卻忽覺一陣疼痛襲來,眼前一黑,敗下了陣。
我想著自己現在是多麼地窘迫無力,像一個被遺蕩荒原的棄嬰,覺得狼狽,甚至齷齪。我的驕傲,我的倔強,也已毫無用武之地。
耳邊漸漸響起那熟悉的高跟鞋與皮鞋的和奏,我知道,是他們來了。我才記起小賴阿姨是醫院的護士長,不禁苦笑了:本以為天衣無縫,其實防不勝防。我想起身馬上逃離這裡,卻發現他們已經站在了床前。我深呼了口氣,抬起的頭又重新回到了枕頭上。
“呵!”她的聲音讓我感到刺耳“這孩子,我還以為去學校了,誰知道……我說怎麼小賴說我女兒在醫院暈倒了呢!真是,我居然不知道,你說這荒不荒唐……”剎間我覺得自己彷彿是《故鄉》裡的迅哥兒,聽到楊二嫂突然衝出的話語,驚愕,疑惑,不知所措了。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我說我好了就知道回去,你們幹嗎要來這裡,我又沒什麼事!”我叫喊著,眼淚奪眶而出。
他們低著頭,一臉的茫然,不再言語了,我心裡卻開始酸澀起來,想再說些什麼卻一時語塞。周圍死一般的沉寂,我看著吊瓶的藥水斷斷續續地冒著氣泡,相像它們在我的血液裡流動,最後消失。
她離開了,像窗外的一陣風;他卻仍那麼站著,像一座威嚴的雕塑。我不敢看他,因為他那日益隆起的駝背,因為他那所不能再高高抬起的頭,因為他連站立都顯得那樣吃力。
幾年前,我的確恨他,甚至嫌棄他。後來,煙消雲散,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而我因此落下了一身的歉疚:我用幾年無聲的抵抗積攢著他內心難以言說的痛苦,敲打著他最脆弱的神經,一點點耗盡著他的生命。
從那以後,我討厭看到他和朋友走在一起,別人卻都鬆鬆爽爽,他卻要使勁擺動手臂,彷彿背上馱著重物而蹣跚的樣子;我討厭那些不安分的小孩在他背後指指點點,用尖利的語調描述他如弓的背;我討厭他忍氣吞聲,總是原諒我,包容我,再留下歲月給他的生命帶來的滄桑印記。
他的愛,太無言;他的好,又太隱匿。而我始終無法釋懷,一次次地言不由衷,積壓在他傴僂的背上。
“我出去一下,就回來。”他沒有回答。我撐起自己貼著藥棉的右手,一鼓作氣拿下掛著的吊瓶,踉踉蹌蹌地出了病房。
走出醫院後門,我才發現這是另一個世界:幾株榕樹英姿散逸,猶如千帆竟發。攢蹙累積的綠葉覆蓋了大半片天空,任憑風肆意地敲擊,他們的根仍巋然不動,緊緊地抓住了厚實的土地。
眼前的一切令我難以置信,我睜大了自己的眼睛重視將它們審視。因為幾年以前,我經過這裡,無意瞥見幾株新葉初長的小樹,他們像一個個做錯事的孩子低垂著頭。
這不由得讓我對它們產生了無比的敬畏:它們用自己獨有的姿態演繹著雄渾有力的生命樂章,告訴世界執著的意義。
我想到自己這些年來的坎坷與失落,不禁失色了。
“回床休息吧。”不知何時他已站在我的身後,我才發現他眼角的皺紋又深了許多,像溝渠。
我徐徐走在前面,他舉著吊瓶緊緊在後面跟著。
回到病房,我躺在床上,左手無力地垂在一旁。他踮起腳尖,用力舉起上手的吊瓶。我彷彿聽到他咬著牙發出“咯咯”聲,因為瘦弱他兩腮上的顴骨明毅地凸現出來。他抬起頭,彎曲的頸椎卻中途頂住了它,使他只能努力地向上翻著眼,右手一次次往上舉起吊瓶,左手則不斷向身後擺動著。平日裡我能輕易掛上的吊瓶,他竟然難以夠到,看看他顫抖的背,我心裡突然生發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痛。
“爸……”我硬嚥了。
他鬆了口氣:“沒事,你等等,我掛得上。”說完他又踮起了腳尖。
夕陽的餘輝從窗台射了進來,已是黃昏了,他佝僂的影子還在不停地忙碌著,我忽然覺得他整個人似乎一下子高大了,而且散發出燦爛的金光,襯出了畏縮正在棉被下的我的“小”來。他分明在向我詮釋生命的姿態,就像他一直握住命運的手強悍地活著一樣。
我在心裡反覆地默念,掛鉤低一些,再低一些,讓他把吊瓶掛上去。
“諾,是吧,我說我掛得上的。”他緊鎖的眉頭頓時伸展開來,眼睛裡泛著久違的光亮,又頗得意地碰了碰他那好不容易掛起的吊瓶,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我看著藥水在瓶裡晶瑩,也笑了。
他坐在隔壁的病床上,回來揉搓著雙手,卻有突然站起,對我說:“我給你拿杯熱水去。”而後用力擺動著他的手臂,匆匆出了病房。
我把手轉向一邊,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不讓他看見,也不讓別人看見。
關懷,有時是問;有時,是不問。無論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有著什麼樣的前嫌,但是到了我最困難的時候,能留在我身邊,為我流淚,為我難過,為我風裡來雨裡去的,只有他們:我的父母。而其他的人,畢竟是其他的人。
樹,用一世的綠來詮釋它的生命,而父親為我掛吊瓶的姿態,歷歷浮現在我的眼前,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