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腳下,星星點點分佈著幾個小村落,每個村落裡,羊腸小道繞著屋舍的輪廓把鄰里連在一起。所以,不管在哪,我都能找到家的方向……
外婆家門前有一條小溪流,水清且淺,清澈到可取一瓢淘洗青菜。它像毛筆劃過留下的一痕細線,蜿蜒匯入大河。在家門與大河之間橫著一座拱橋,外婆時常來這橋底下浣衣,細軟的綠籐密密垂下來,像簾一樣,迎風招展。夏至暴雨,小溪裡水便漲起來,鄰里孩子們把紙船放在水裡,踩著靴子頂著雨。小船循著流水漂下,他們一路指揮,在雨中呼喚彼此,也會像歌贊勇士那樣為漂得最遠的小船喝彩。
早晨我爬上背後的大山,那時,天空離我很近,大地離我很遠。水霧縈繞,迤邐起伏的山山水水盡收眼底,頭頂的白雲像匠人手中的棉花糖,被牽成一縷縷細絲,她們在一片藍色裡輕輕唱著歌。遠遠看去,那個村落掩在茂樹篁林的黛綠色裡,炊煙氤氳,像雨又像雲。我很喜歡竹,它們節節攀升,直指雲天。秋後,枯葉便紛紛揚揚鋪滿了地,而我最中意的,還是深夏時節。那時,太陽最靠近地面,溪流乾涸,石板滾燙,趁著外公午睡的當兒,跑到房前稻田對面的毛竹林裡尋竹象——它們粘在竹筍上吸食養分,體殼堅硬,大體橘色與黑色間雜,嘴細長靈活,尤是那兩刃利爪讓人齜牙——一番搜刮,多是意盡而歸。抓它們幹嘛呢?一是放在盅盞裡,看其像角鬥士一樣搏擊;二是把它們定在竹籤上,聽其嗡嗡飛,也覺得涼風拂面,頗多趣味。那時候,我的世界就在外婆家四周:門前的小溪,院子邊上「喝」過酒的苦楝樹,和西邊矮矮的山坡。
沿溪流下不遠處有一池荷田。天蒙亮時,天空把皎白染進山裡,樹裡,泥地裡,薄霧朦朧裡老人披著蓑衣上了梁。空氣裡,清脆婉轉的鳥雀歡歌,一聲嘹亮悠長的雞鳴後,幾隻白鷺拍打著荷葉驚飛,鑽進白茫茫的一片。清露隨之倒覆池中,母雞領著子女尋覓食物來,我踏重步子把這些毛茸茸的小球趕到一旁。踱步在池塘邊上,我驚知那荷葉已高過我,拉低一片來看,一股溪流傾下,鑽進襯衫裡,又濕了臉頰,瑟瑟而退後,又繼續往前走。細長的莖撐出一柄綠傘,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紗,翩翩亭亭,遠看去,像波濤翻湧在方塘裡,其間點綴的粉紅更是迷人。淺青修長的莖頂綴一粒青苞,日沐暖陽,夜采露長,凌晨悄悄綻放。由下披蔥裙,青綠至玉白,然後白漸及粉,一瓣瓣花葉似船,靜飄下水,泛細紋,停於汀州中央,不必爭渡。待花葉飛盡,便撐出高高的碗狀蓮蓬,點點黑斑下密密麻麻嵌著蓮子,擠滿了小小的空中樓閣。剝開蓮蓬,圓圓綠綠的殼下原來裹著白白胖胖的蓮子。剔去蓮心,放一粒進嘴裡細嚼,口中恰然清爽。不知聽誰說,把蓮心種下去可以收穫蓮花,我試了試,等了好久,直到那地方鋪滿了浮萍才死心。
傍晚,池邊李樹上蟬聲漸消,院前稻田里蛙聲一片,雞棲樹上。太陽也疲倦了,重重垂下了頭。外公搖著蒲扇踱步著,我跟在旁邊,他沿路照看莊稼,呢喃著接下來幾天的農活,而我只享受著這難得的一絲涼意。他們的一天總是平淡,一碟鹹菜下一碗青菜白面。宵夜後,祖孫三人在院裡搭上三隻木凳。「月亮好尖啊!像鐮刀一樣。」老一輩說莫看那彎月,會割耳朵,所以我就只是望著夜空裡的繁星點點,尋找最亮的那顆。星河斗轉,如亂花迷眼,綴在無垠無涯的浩瀚裡。我們也像這遙遠的星辰,孤獨的閃耀著,只是不管在哪,我們都能找到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