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孔子時,我覺得他是一個平常而偏狹的道德說教者。後來讀《論語》,覺得他是亂世中清醒的智者,是飽含人生智慧的思想導師。再後來讀井上靖的《孔子》,在經歷了一個由“聖”到“凡”又由“凡”到“聖”的過程後,孔子的形象終於立體起來--一個生逢亂世、顛沛流離卻不甘沉淪、孜孜以求的志士,一個寬厚博愛、推己及人、體恤民瘼、有教無類的仁人,一個集過去思想之大成,創立儒學並澤及後世的學者,一個面對亂世卻保持著淡然心境的冷靜的靈魂,一個有笑、有怒、有喜、有憎、好樂、好歌甚至好哭的多情人。
我讀《孔子》,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孤獨的力量,耳邊迴響著孔子對亂世發出的地動山搖般的吶喊。儘管井上先生只是淡淡地、不加修飾地把孔子的風貌與學說勾勒出來,卻讓我從時間的縫隙中似乎窺見了孔子波瀾壯闊的生涯,那些淡然的心境和凝重的感歎,那些明慧的達觀和溫和的嘲諷。還有更深切的,幾欲將我埋葬其中的執著和愛。
孔子認為自己生活的春秋時代是天下無道的時代,禮崩樂壞的漸積達到了“臣弒其君者有之,子殺其父者有之”的歷史災難的深淵;而他心嚮往之的則是堯舜之理想化的、有道的黃金時代,他的理想是要使現實政治回到過去時代的那種“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軌道上去。“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以至夢不到他敬仰追慕的聖人周公,便為之感傷不已。
為此,他不得不以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刻意行動而“放逐”自我,一生窮途奔波並屢遭劫難。大司寇只不過是倏忽曇花一現而已,十四年周遊列國的漂泊中有蒙難匡蒲、彷徨與衛的經歷,也有伐樹於宋、絕糧陳蔡的遭遇,但孔子依然堅定執著,不改其道。“知其不可”是孔子對現實的明察、對人生的徹悟;“為之”則是孔子對現實的負責、對人生的熱誠。孔子相信治理亂世是上天賦予他的使命,所以儘管隨時都有艱難險阻,但也不能因之而懈怠退縮。雖然一切努力都沒有效果,但他從不氣餒,明知不可能成功,卻仍然堅持不懈。無論遇到什麼困境,都必須堅持對理想的固執的態度。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不能成事,卻可以成人。我想起加繆的《西緒福斯神話》。西緒福斯把石頭推上山頂,又滾下來,如此反覆,永無休止。也許更多的人會把西緒福斯的這種無功之勞看作人生苦役,然而,加繆卻認為這種行動本身已隱藏著人生幸福。誠如魯迅所說,在體育競賽中那跑在最後卻堅持始終的,正是人類的脊樑。
孔子與隱者不同。隱者是“無為”,而孔子是“為而無所求”。隱者以逃避來表達他們對時代的反抗,而孔子則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以改良社會的行動詮釋自己的立場,絕不輕視任何微小的努力。在居蔡游楚期間與隱者的遭遇中,無論是譏諷與奚落,還是同情的忠告,都未能使孔子放棄自己的理想;而為了理想他選擇的是流放自己的命運。這既是身體意義上的四處奔波,更是精神意義上的學道不倦、樂以忘憂。知天命使得孔子在盡了一切努力之後,就是平靜安然地接受那必然到來的最後結果,而不是耿耿於懷,患得患失。他閉上了專注世俗功利的眼睛,從而獲得了坦蕩快樂的人生。在孔子的一生中有許多不如意的事情,甚至屢遭陷害和磨難。對此,孔子也曾產生過困惑和苦惱,但從來都不會絕望,而是看作天命對自己的考驗,因此他仰首對天、堅忍痛苦。即使是在發出“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時依然保持著從容不迫的態度,以至“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他始終堅信“天下歸仁”的至境必將到來,微小努力的積累會產生人類社會光輝的明天。
孔子立志救世,但終其一生,他卻僅僅只有四、五年的時間是在政治舞台的中心,其他的時間則最多僅僅只是一個政治舞台的“邊緣人”。儘管孔子充滿“如有用我者,我其為東周乎”的自信,洋溢著“天生德於予”與“文不在茲乎”的歷史使命感,也的確既具高遠的理想亦具超常的政治才能,但卻只能是有德而無位,這是孔子的悲劇。然而孔子卻建立了一個闊大的精神境界,創立了一套與現實抗衡的學說,視富貴若浮雲,過著一種無憂無懼、坦蕩蕩樂陶陶的生活,把悲劇變成了正劇。
孔子愛人,因此把“仁”作為倫理道德的核心。仁只是一種人與人彼此間痛癢相關、息息相通的心情,孔子安人,是為了讓全人類過幸福生活所必須的人與人的關係,互相幫助,互相關心。孔子把“仁”區分為“大仁”和“小仁”:“小仁”是平民在生活中要推己及人,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而“大仁”則是教導政治家要拯救千千萬萬不幸的人民,企望一個鳳鳥自由翱翔的昇平的天地。而無論是“大仁”還是“小仁”,其核心都是對人類的愛。從始至終,孔子考慮的都是關於人的一切--人的幸福或者不幸。在孔子看來,即使生活在亂世,每個人也都有獲得幸福的權利,至少構築一個“愛”的環境,讓每一個生活於其中的人都覺得生命是有價值的,全體社會成員均可以達到各得其所,各安其處的安順和樂之境。
孔子強調個體人格的修養,這是讓人受用自己生命價值的學說,人自己精神生活的質量就是他的精神本身的質量。因此,不息地充實自己,追求自我完善,以內在的質量屹立於人世,才能有種自滿、自足的感覺,才能有一份博大包容的心境,才能真正享受人生。
但是,孔子的學說,決不止於獨善其身的心性修養,個人修養的目的在兼善天下、造福人群。這是孔子真正偉大的地方。愛人就是把自身一己的人道修養推廣開來,在每一個人身上加以實現,使每一個人都得到提高和昇華,把人類從痛苦、不幸、矛盾和災難的相剋中拯救出來。他之所以對齊桓公主持締結的葵丘盟約讚賞不已,是因為盟約使得黃河之水沒有一次用於戰爭,也就使得千千萬萬無辜百姓免於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孔子日日苦心焦慮、努力弘揚自己的主張,就是為著社會上遭受不幸的人越來越少,確保人起碼的幸福。
孔子是愛人的,他以一個聖哲的胸懷表現出對生命的無限熱愛與珍惜,只要看見遭遇不幸者,就會表現出深切的同情。當他從朝廷回來得知馬棚失火時,便急切問人而不是馬,其對人類生命的關切溢於言表。而孔子最慎重的三件事--“齋、亂、疾”,無一不與生命息息相關。正因為孔子的博愛,使其人格具有一種巨大的使人傾慕的力量。
孔子的人性愛是孔子最大的魅力。《孔子》的主人公蔫姜因為其寬闊的胸襟而一輩子離不開他。而孔子叱責子路、照拂顏回、不理子貢,其實都是孔子獨特的愛的表達方式。孔子師徒相交情真意篤,言談笑語坦蕩無忌,他們為了共同的理想和目標,相濡以道而生死不悔。而這一切皆是以老師的人性愛作支撐的。
王國維說,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也。孔子即是如此,他對人類的永恆的愛是因為其人是一多情人。惟其能喜能怒、能哀能樂,故其七情備;惟其七情備,故足為萬世師表。《孔子》中我看到的是一個活靈活現的孔子,一個作為“人”的孔子。他的思想是深刻的、豐富的,他的經歷是坎坷的、複雜的,然而這一切並不能染指他的靈魂,他永遠保持著一顆純真的心。他的言行是自然由其德性的流露,毫無矯揉造作之處,其道理也並不酸腐偏激,只是隨之自然,合乎人情。他愛樂,他“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對於美的事物竟有如此敏銳而深刻的會心。他是詩人,在他那深厚博大的心靈裡,蘊藏著無窮無盡的迷人的詩意。郭沫若說,我們所見的孔子,是兼有康德與歌德那樣的偉大的天才,圓滿的人格,永遠有生命的巨人。他把自己的個性發展到極度--在深度如在廣度。
中國文化的最高理想始終是一個對人生有一種建築在明慧的悟性上的達觀的人。這種達觀產生了寬懷,使人能夠帶著寬容的嘲諷度其一生,逃開功名利祿的誘惑,而且終於使他接受命運給他的一切東西。這種達觀也使他產生了自由的意識,放浪的愛好,與他的傲骨和淡漠的態度。一個人只有具著這種自由的意識和淡漠的態度,結果才能深切地熱烈地享受人生的樂趣。這是孔子,這是孔子的魅力。他愛人,他有著人情的溫暖,他時刻想的是拯救民眾於水火之中;他把濟世化民看作天賦的使命,懷才不遇而不慷慨悲歌,儘管他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刻意行動演出的一幕幕劇,沒能真正打動他的同時代人,但他依然做一個稱職的演員,即使是悲劇也演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
是為我讀《孔子》之後的一些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