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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著時空的變幻鏡,將我體表上所有的白髮和皺紋一條條的減去,於是,我重新擁有了光鮮的皮膚、烏黑的頭髮。沒得說,我又來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隴中農村。
雞娃子叫來狗娃子咬,驢兒們從大路上走來了。挎上那個糞背斗放驢走,看楊大爺今兒個給啥饅頭。
在物質條件極度匱乏的農業生產合作社,普通家庭能有玉米餑餑、麻洋芋蛋蛋或雜面炕子只要不斷乾糧就很不錯了,如果每天能吃上兩個白面饅頭,那是一件多麼激動童心的奢侈事兒。能提供給我這種條件的人,全生產隊唯楊大爺莫屬。但這兩個白面饅頭,他不白送給我,做為交換的條件,那就是我要陪他上、下午都去放驢。那時候,生產隊的二、三十頭高頭大馬大騾子個個都驃悍兇猛,動不動就要尥蹶子,就連它們熟悉的飼養員大人也不放過,經常被尥得折連跛皮或傷筋斷骨。年過花甲的楊大爺從先前的養馬變成養驢已有十多年的歷史了。用他的話說,他的大半輩子是和畜牲們在一起生活的。司職小毛驢好啊,毛驢子體小溫順,馴養既安全又容易,不像它們的馬大哥那麼攻擊性強。
生產隊明文規定,至少在夏季三個月,所有的馬牛騾驢等牲口,一律要牧野放養。乾草雖然不缺,但山野裡的百味嫩草能滋養和恢復牲口們的體力,以便在農事活動最繁忙的夏秋季節,讓精壯的牲口們去犁地、拉車、馱物等。在機械化程度很低的馬拉大車時代,這就叫科學餵養,狠抓革命,服務生產。
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我,既不屬於地富反壞右,又不是農奴的兒子,那我幹嗎要被楊大爺“僱傭”成童工去放生產隊的驢兒們呢?記得當我看到同齡孩子們自由自在地玩耍、無憂無慮地嬉戲時,我也反問過父親,父親說,你雖然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無需勞動教養,但楊大爺是和我們家沾親帶故,你幫他放驢子就是維繫這點親戚關係。現在想來,這是父親忽悠我的,楊大爺操一口湖南話,楊大奶就是叫劉玉梅的婦女,雖然是本地人,可與我家祖上的八輩子也打不上一桿子關係的。成人後的我考證,父母將我童年時代最美好的夏天全都交給一個飼養員同志,有兩個原因可供參考:一是調皮搗蛋的我呆在家裡不是打爛罈罈罐罐,就是打爛姐妹臉蛋。父母親則要參加勞動掙工分,無暇管理我,把我交給楊大爺,實際上是找了一個托兒者,找了一個監護人。二是我跟著楊大爺和驢兒們一天到晚爬山梁串嶺子,既強健身體,又能為極度缺乏燃料的炕眼門、灶火門源源不斷地提供能源。由此看來這實在是一舉多得的好事情。
楊大爺的官名叫啥誰也不知道了,可是全公社的人都曉得他是戰鬥英雄,是一名老紅軍,故都把他稱做“老革命”。但我們孩子們是萬萬不敢直呼老革命的。誰叫老革命,他就會跟你激。老革命是一名孤兒,江西贛州人,十五歲時扔下了大地主的羊群加入了中國工農紅軍,參加過反圍剿軍事行動和二萬五千里長征。途徑隴中地區時與馬步芳一股騎兵突然遭遇,在掩護某婦女團突圍時,為救一名身負重傷的女護士,老革命不幸負傷。說來也奇怪,當他背著護士轉移時,因為臀部翹得高,腿叉得又開,一枚子彈就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他那珍貴無比的睪丸,背上的護士已經被敵人練成了活靶子,撕心裂肺的他同護士一起滾下了陡坡。他被拋向一片密集的酸刺叢林。天很快黑了,馬匪軍始終沒找到老革命。
第二天,老革命被姓劉的窮人救下來,因失血過多需長期療養耽擱了行軍,再也沒趕上革命隊伍。索性就成為劉家的一口人,在我鄉定居下來。
新中國成立後,經政府多方調查後認定,老革命系某紅軍連革命殘疾戰士,委託當地生產隊在生活上和生產中給予充分照顧。既然先前是牧羊專業,就讓他從事相近的工作,為生產隊養馬。姓劉的貧下中農有一女叫劉玉梅,正值青春妙齡,與老革命朝夕相處,互生愛慕之情。劉老漢已經辭世,人民政府派工作人員去動員玉梅嫁給老革命。派來的公社書記說,雖然老革命在年齡上大你玉梅十五六歲,但老革命是把健康獻給了新民主義革命,你難道不把青春獻給老革命?玉梅覺得服從黨組織的安排沒錯,就和老革命成了親。殘疾的老革命十分感謝公社書記和玉梅,從年輕貌美到白髮蒼蒼,玉梅,就是我的楊大奶她一直恪守婦道,忠貞不渝,一輩子愣是沒生出一個娃子來,在那個年代是對老革命愛情事業最忠誠的報答。
老革命在放驢心情好的時候,一想到他的玉梅老伴,就會來學唱一串當地民歌(信天游):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想起了玉梅我淚漣漣。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那達兒想你那達兒哭。你是哥哥的命蛋蛋,你坐在懷裡我打顫顫。
老革命為何如此傷心落淚,想必是曾經的那罪惡子彈奪去了他襠下二兩肉使他無法履行一個丈夫的生理職責的緣故吧!
老革命做為飼養員,他家裡填充火炕的畜糞是根本不缺乏的,他卻要每天刨挖兩背斗柴禾。完不成任務,老伴就要教訓他。玉梅一生潔身自好,就連個人衛生也極其講究,她寧願冒著毛兒刺骨朵扎手的風險,用老革命拾來的乾柴禾取暖熟食,也不願意用手抓干驢糞沫子去燒水煮飯。當然污染手算事小,這風箱一拉,大火撲通一下子衝出來就會將糞沫子充斥鍋碗瓢盆,污染整個灶具。因為楊大奶的這個潔癖,所以老革命每天得拚命刨挖柴禾。
驢群一到野洼裡,老革命就圍繞著驢群鑽山溜溝不見了。他是用小钁頭刨挖楊大奶需要的清潔能源去了。過上一半個時辰,他就在我冷不提防的地方冒出一句話來:尕伢子,驢兒們總沒吃莊稼吧?我雖然連他的人影也看不到,但也得盡職盡責地配合一句,沒有的事。在黃土塬、梁、卯、澗、坪等複雜的地形中,老革命在勤快的穿梭,一背斗柴禾很快就會弄滿。剩下的業餘時間,他就用手絹擦一下灰不拉幾的臉,正一正西瓜皮黑帽帽,然後就背靠著背鬥狗蹲子蹲下來,慢悠悠地點一瓶老旱煙,吧嗒吧嗒的猛吸起來。接著是諞傳,全是一套革命老區井崗山反圍剿的故事,什麼孤膽英雄、虎膽英雄啦,什麼神槍手、拼刺刀、游擊戰啦。由於性別和時代的關係,我已經能夠結合電影《董存瑞》、《黃繼光》、《上甘嶺》等中的鏡頭,會將他的講述感同身受,成為老革命的知音。有時老革命興致一來會將山地戰中的要領給我示範一遍,他抱著小钁頭當作衝鋒鎗,匍匐、隱蔽、射擊、衝鋒、格鬥、白刃戰。甚至他會將游擊戰上升到理論高度: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天啊,這些純軍事理論是一直到我後來上了中學學習歷史的時候才落實的事,在童蒙時代就讓老革命熏陶了不知多少次。高,實在是高!不愧是從井崗山來的革命高人。
有時我會拿著鞭把子,老革命拿著小钁頭,我們竟然會進行格鬥和擒拿訓練起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到後來天天向上的我會將他趕下窟圈。返老還童的老革命就會自嘲:“三步一窟圈、走路要小心看,一不留神掉下去,把老革命的腰閃斷”。這時,灰頭土臉的老少爺們都會笑得肚皮子疼。另一快事就是騎老騸驢。老騸驢脊背平軟,騎上不鏟股襠。例外的是,它有時會快步入驢群,其他的毛驢會將我撩開的雙腿擠下驢屁股。或者老騸驢在上、下坡時運用快速顛簸之法將我撂下來,摔一個跟頭沒商量,鼻青臉腫是常有的事。當我倆一老一少隨驢群行進時,黑驢兒們放響屁那是司空見慣的生理現象。我常會捂著鼻子躲閃,老革命則會狠命地咂兩口老旱煙鍋子,用煙氣繚繞以毒攻毒的辦法驅散臭氣。順便還會補一句:“吃草放屁,天經地義,你伢子躲什麼呀!”
這期間,老革命教我認識了兩種無毒的野生植物。一種是全植株都綻放金黃色小花的豆科多年生帶刺的叢生植物——毛角角。毛角角花開黃燦燦,摘上一把吃著香甜甜。它一邊頑強地綠化大地,一邊給饑饉的人們去裹腹。另一種是低矮匍匐狀散生的外形酷似驢奶頭的蔓莖植物,權就叫驢奶頭吧。驢奶頭長在很不起眼的水平梯田的埂子邊沿,只要牛羊牲口不踐踏的肥土坡上,就有醒目的驢奶頭在那兒脆生生的長著。它在外表鮮綠時最好吃,一口切開,略帶甜味的白乳汁就會征服你的口感。
老革命在諞傳的過程中,言傳身教了諸多野外生存本領,這是我童年生活中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當然,他有讓我討厭的一面。當大雨襲來,我倆都淪為落湯雞。回來的路上,泥濘的腳下很容易將負載一背斗驢糞的我連人帶糞摔一個仰躺子或一個馬趴子,水糞就會灌滿一頭。面對著連蹦帶跳的驢糞蛋蛋,面對著即將被雨水沉沒的成本,我會不甘心地急急忙忙揀拾它。但這種忠誠與執著是無法感動老革命的。這時,老革命和驢兒們漸行漸遠,老革命在瞻前顧後不得已的情況下,就會轉身在雨簾中斷喝:“天黑加暴雨,你倒底走不走?不走的話,就讓惡狼吃掉”。當“惡狼”一詞入我耳鼓時,緊張又恐懼的我就會主動放棄驢糞蛋蛋,氣急敗壞的我就會大喊:“挨槍子兒的老革命,等等我!”然後風兒一般地追攆上去。這時他是聽到了我罵他的髒話,卻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只顧著驅趕驢群。到了飼養圈,他會默默地將我的濕衣脫下來,精光屁股的我就會鑽到四季都滾燙的老革命的竹蓆火炕上取暖壓驚。不一會兒,楊大奶就會將一碗雞蛋面盛在我面前,看著我狼吞虎嚥的吮吸面片,她就會勤快的去洗我的衣褲,一邊洗一邊與我嘮家常。第二天老革命再裝上很瓷實的一背斗驢糞將我打發回家。這時,他是一個充滿了慈愛的老人家。
老革命一生愛紅區革命,愛恩人的女子劉玉梅,也愛他的小毛驢。只要那個社員在役使毛驢時將其打傷,他就憑革命資本同那個社員論理,不屈不撓,一直到該同志賠禮道歉為止。所以,農業社社員是惹不起老革命的,這從客觀上維護了動物的生存權利。他將驢圈的地面培育成龜背形狀,使驢兒們靜臥時不被自個兒的尿液陰濕肢體。對不聽話的驢子,他出言總是那麼惡毒,什麼剝皮、抽筋、打斷、宰殺等磣牙的話都說了十遍八遍,但掄起的鞭子快要擊打驢身時,就會滑向另一側。他一直當飼養員到農業社解體,也就是到包產到戶開始。恰好,我也到了九歲入學的年齡,我和老革命從此分手,再也沒有見過他老人家一面。
我考上中等師範學校的那一年,楊大奶拿一被面給我來恭喜。說是老革命身體不太好,要她代表著來看我,看我長了出息的這個放驢娃,並說十分想見我一面。
1990年,老革命辭世。2005年,楊大奶入土,我是抬著棺槨送她老人家步入天堂的。
紅丹丹的太陽藍個瑩瑩的天,想起了老革命我淚花花閃。
走過了那個溫飽奔小康,幸福的路上我常把您老革命想!
老革命,讓我支撐起黃土下你疲倦的身體,咱們一起放驢走。
渭源二中高三:我心飛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