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醒來，看著枕畔女子沉睡的面容，我怔了半晌才明白這是我的妻子，王氏。平淡如水的眉眼，大片的月光鋪在織錦的被面上，黑夜裡另一張臉在眼前重疊，描了螺黛的遠山眉，明如秋水的眼，所有瑣碎逶迤的細節我記得一清二楚。那是我心頭的硃砂痣，握不到的一段白月光，她是許多年前曾與我相濡以沫的妻子，名叫唐婉。
唐婉，這個名字潛伏在透不過月光的黑夜裡，在所有不能成眠的時刻呼之欲出。那是我鬱積心中的癥結，時時灼傷著我的記憶，我的愛，我的桎梏。閉上眼就好像有她的聲音從歲月深處遙遙而來，她說我們結髮為夫妻我想和你生生世世不離不棄;她說算了吧那畢竟是你的母親，我不要你為難，我走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她說咽淚裝歡真的好累，可是沒關係，累了我便睡在《釵頭鳳》裡……
我無數次地想起那年新婚的夜，合歡的花燭燃得老高，她明媚的笑容映在我眼裡如同滿城春花次第開放。那些年爾雅飛鸞，琴瑟和鳴，抑或是對酒當歌，歌盡了粉紅黛綠的流年，醉在她柔軟的眼波裡我幾乎忘記年少時金戈鐵馬的夢，忘了功名，只想和她褐衣相對。
可是母親記得。紹興年間的一個春天，在重重敷衍都被戳破之後，我被迫休妻，以膝下無出的名義草草掩蓋過功名利祿的條框。那一年半城桃花落地，我被囚在孝悌的牢籠裡看著她漸行漸遠，她哭著和我說她要改嫁了，她捨不得我，可也不想讓我為難。
後來我娶了王氏，沒有才華，守著德行，專注地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生兒育女。於是唐婉成了旁人美貌才情的妻，我一心抗金戎馬天下，生與死都成了各自的傳說。
旁人的妻，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又重複，那是旁人的妻。我和她結束在桃花落盡的三月，從此千山萬水，也不該再有交集。
時間過去十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所有蔥蘢的年華已經悄然而逝，我以為我同她的一段過往也隨著時光的洪荒奔流東去，然而沈園的不期而遇，所有歲月冷卻過的血脈在那一刻又賁勃而起。我看見她在歲月裡愈顯得成熟，我看見她慇勤把盞為她比肩的夫君，我看見她終於望向我的眼神，盈盈的眼中帶著淚，綿綿歲月裡許多欲說還休的心思，悉數化進一盞黃滕酒。
我說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我說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我說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我說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她說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她說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她說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她說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我說錯，錯，錯;莫，莫，莫。
她說難，難，難;瞞，瞞，瞞。
我始終忘不掉我們的曾經，她亦一樣，長長久久地陷在一段有始無終的過往裡，在心裡開出珍之重之的花來，甘之若飴。我這樣說的時候我的妻子王氏撫著我們兒女的頭，她說許是因為破碎的愛情只能在心裡成全吧。我終究不能同唐婉相守，於是我看不到她容顏枯萎的時候，她只是我心中永遠舊不掉的新娘。
日後生死兩茫茫，我和她的時光早就垂垂老矣。然而年年陌上花開的時候沈園的牆上我仍會去題詩，我想我和她的愛情錯過了那樣久的歲月，用一輩子去祭奠，也算不得冤屈。
宮牆柳年年依舊，人空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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