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這是中國第一首勞動者之歌。時間過去千年,中國的歷史長得讓人羨慕,讓人敬畏,在這綿綿無盡的歷史中,我們聰明的先人們能者多勞,勞者多歌,歌者既有陽春白雪,亦有下里巴人。然而讓人無奈的是,羨慕之處在於中國的幸福,能者樂於勞其事,鑿石開道,挖土通渠,哪怕是推山運土修造宮殿,亦或是足蒸暑氣背灼天光,也常常是保持微笑的,這在異域人看來十分詭異並且嫉妒,中國勞者的幸福指數實在是太低;而敬畏,卻非敬畏中國的勞者,中國的勞者在國外讓人敬畏不得,反而飽受欺凌,但由於我們獨特的幸福指數,所以於旁人看來的欺凌也不算是壞事;讓異族人產生敬畏的是中國的士人,也就是士大夫、鄉紳一族。如果說勞者呈現的是中國的能力,那麼士人所展現的便是中國的精神。何精神之有?曰忠孝,曰悲憫,曰寬愛,曰進取。至於忠孝,反面人物太多,不好解釋;至於悲憫,下文詳談;至於寬愛,卻是太寬太愛博愛以致無愛,如同夜半臨深池,苦吟一番,難以理會;至於進取,更是知者無數,從者寥寥了。
那麼究竟悲憫什麼呢?古代皇帝居廟堂之高,再高,無限高,高不可測乃至高處不勝寒,人間疾苦儘是耳中言、嘴中語,看不見不為實,其中憐憫自然少得可憐;帝王者頗有天子之風,雖未必有種,但一定是向上看的,其意境開闊宏達,卻不近人味,像是個伸長脖子摘星星的頑童;上古時期,帝與天同高,平民想見得常常仰視,一不小心還會被耀眼之光灼傷眼瞼;到了秦漢,皇帝變小了,但權力變大了,人們便開始清楚那位高坐龍輦的是個什麼玩意,無非喜時大赦天下,皇恩浩蕩,怒時苛捐雜稅,草菅人命。但不要緊,兩階級仍然自有其樂,還不至於你死我活的衝突;到了宋代,是一個轉折點,昏者太昏,社稷不再是家天下,而是家樂園,只遊樂不買門票,肯定遭到驅逐。於是到了清朝,康乾年間,皇帝補了賬單,卻誤導了市場,虛擬經濟極度膨脹,終於在辛亥革命中一氣炸掉了。皇帝自始至終都是站在勞苦人的頭上摘星星,哪裡會記得施恩天下,月光普照呢?眼界鎖於深宮,尋不得飽滿盈溢的月色了。
如此看來,只有士人了。士人有兩種,一者從上至下,帶著文書公函,笑靨如花;二者從下到上,帶著民間疾苦,愁眉苦臉;前者多,此朝必有革命,後者多,此代應有改革。「哀民生之多艱」者,投江自了此生,這是悲憫過頭,替勞者而歌尚不夠,還要替勞者殉其身;滿腹滄桑,一紙荒唐,終究凋零了;秦以來,悲憫大致如一,飽受儒道之惑,在不該有信仰的地方卻無法自拔,於是數千年之文章辭賦,都雷同的去悲憫,去憐惜,去抱怨不甘,去感時傷懷,細讀來,無論是漢賦唐詩宋詞,還是傳奇變文話本,主題都是幾近相同的,只是換了故事,不換思想,這大概是孔子老先生「逝者如斯」前絕不會想到的;他輸掉了魯國,卻贏得了半個世界;然而元代是個大轉折。其文亦愁,然愁中有諷,其曲亦憫,然憫中生怒!殺怕了,真的殺怕了,殺得士人躲在一旁不敢大聲說話,一改宋朝的「文官力量」,不以才不以德,偏以刀以槍,文人之天下一夜之間變成了文人的末日。於是文人集團從皇帝身邊硬是被拉下了水,替皇帝摘星星,不如與勞者歌其事。
唐代的杜甫,是個歌其事的高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拿起遍野哀鴻凍死之骨,猛扇朱門後的臉,然而其臉也厚,只能在悲憤中逝去了;宋代有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此話一出,世人為之動容,竟而忘記了還有一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在現代看來,天下興亡攬於一身無可厚非,可要是在當時那個時代,此話別有意味,文人不願下水,與真正的勞者仍未達成協議;而終於到了元代,突然士人們被淹沒了,剛從銅雀台上掉下來,便被人群如潮吞沒其中,但此吞沒並非無聲之隨流,而是高昂之憤歌,拔起長劍,擊起大鼓,大街小巷,高歌一曲。這是中國的幸福裡最不幸福的年代,勞者歌其事,是用自己餓肚子的「咕咕」聲做節拍的。那時候大文學者李煜死了,蘇軾死了,姜夔也死了,元代高人作曲家,無名氏,接了前代文化笏板,閃亮登場。
然而可悲的是,真正值得悲憫的是,不管是士人還是勞者,都已開始自省了。自省意味著什麼?意味驚醒,意味恐懼,意味反抗,意味筆墨皆成刀劍,文章亦滿血光。「取富貴青蠅竟血,進功名白蟻爭穴」,「人皆嫌命窘,誰不見錢親?」貪生怕死,爭名奪利,勞者之歌皆沉默,漸遺忘。
明清之際,悲憫已多無真情,文章詩詞,多是死水。楊繼盛死了,不再有「人生自古誰無死」的大氣磅礡,而是「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傷口結疤,這是做皇帝最好的時刻,天下太平,起碼無人敢不太平。四大名著,一聲長嘶,千年士人的悲憫,轟然倒地。林覺民姍姍來遲,竟也倒在槍林彈雨之中,勞者已精疲力竭,再也無力氣歌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