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前兩天疼痛難忍在床上很悲慘的哼著,清醒的時候就呆呆地看著父親,要父親給他置副好壽材。父親答應了他,然後就出去借錢了。
爺爺死的時候,天熱得很,無一絲風,田里的稻子還沒開始收割,卻曬得捲著葉片耷拉著腦袋。婦女們放工了,三三兩兩的往回走。小小的村莊升起了裊裊的炊煙,顯得有些寧靜而安詳。父親剛一腳踏進門,七叔像一隻跳躍的小猴子,搖頭晃腦的把小手伸進父親的口袋裡,直嚷:有吃得沒?父親一腳踢開,心焦氣躁地吼:滾--!這是間陰暗的朝東臥室,草房有些年頭了,土牆邊上長出了一棵小小的臭椿樹,在太陽照耀下散發著一肌稻草的霉味。大姑三姑四姑坐在奶奶的床邊,幾個女人都在抹淚,奶奶的淚水也干了,直怔怔地望著父親說:傳兒,怎麼辦吶?
爺爺躺在門板上,身子還算柔軟,面色如生。發喪的二叔滿頭大汗的跑進來,氣喘吁吁的說:大哥,人都來了。不一會,陸陸續續來了幾十號人,都是至親好友。小叔公那時還年輕,喪事由他主持,他一邊支使著人,一邊叫父親:傳,主要搞棺材,搞點木頭,這號天死人一點都不能放啊,要臭的。父親愁著臉發青,日子這麼苦,一大家子人,沒一分錢,就是有錢也買不來木頭啊。奶奶和幾個姑姑們把發青的稻穀在臼裡搗,做點米飯給幫忙的人和來客吃,算是最好的招待。
老董來了,黑黑的臉,個大很高大,安慰了父親幾句說:老傳,吳跛子那裡有木頭,要現錢。我跟他說了先付一半,拉了木頭,餘下的年底付清。說完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票子,父親哆哆索索的接了錢,數了好幾遍,正好是120元錢。老董是父親的生死之交。老董就是董木匠,手藝挺好的,就是性子直也得罪過不少人。土改那年工作組來了,仇家誣他是土匪,差點被槍斃,幸虧父親當時眼疾手快救出了木匠。董木匠於是成為父親一生不離不棄的朋友。父親拿了錢,精神了許多,眼睛裡放出光芒,沒吃一口飯,跟奶奶打了個招呼,就大步向西邊的山裡走。三姑追出門去,往父親懷裡塞了幾個飯團。
吳跛子住在岳西縣一個山疙拉裡,離我們家有140里路。父親一個人從頭天中午走到雞叫時分終於到了,敲開了吳跛子的柴門。吳跛子渾濁的眼睛裡帶著一絲驚訝,很快把父親帶到那兩根木頭前,一根木頭大約有100多斤。父親一句話都沒說就交了錢。吳跛子嘴裡含糊不清的說:這老鱉還能睡這麼好的材,死得值!鱉兒,你是大孝子呀!父親這時才想起來怎麼把木頭運回家,他扛起一根就往前走,走了半里路遠,回頭再看看後面的那根還在,放下這根,又去扛後面的那根。就等於一趟路走成三趟路。山溝裡的小道碎石遍地,父親的草鞋走不到10里地就磨成破草條了,腳掌下也有幾道血口子。索性甩掉草鞋,光著腳深一步淺一步向前挪。父親當時就有一個念頭:走啊,不能停,前面快到家了,到家就好了。朝露打濕了他的破衣衫;烈日下父親像個佝僂的小螞蟻,汗漬結晶成鹽;夕陽中父親拖長的影子像只搖擺的風箏;黑暗中,父親渴望著附近的點點燈火給他以力量。父親不能歇啊,餓了從口袋裡摸出飯團咬一口;渴了,就放下木頭趴下路邊的水溝裡咕咚幾下。兩根木頭就這樣輪流騎在父親孱弱的肩上走到家裡。這時己是第三日早晨,父親在路上走了近60個小時。
父親一放下木頭,面帶喜色的喊:老董,老董,快…快…鋸木頭做棺材呀……就一頭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奶奶悲憤地大力捶著爺爺睡的那塊門板,嚎道:你這老鬼,害苦我兒了,害苦我兒了。老董掐住父親的人中,灌了點鹽水,父親醒了過來。徑直走到木頭前,拿起大鋸子,和老董把木頭鋸成6塊大板。棺材很快釘好了,摸著這厚厚的杉木棺材,父親像個小孩子一樣嗚嗚的哭了起來。
臘月二十八,吳跛子上門來了。他一雙紅眼睛像毒蛇一樣惡狠狠的射向父親:鱉兒,我現在才知道你拿鬼魂來還我賬啊!不拿錢來,我燒了你這破屋。父親帶著可憐的微笑,送上茶水,說:我現在緊了點,明年春上一併送給你。忙招呼母親把家裡惟一一隻準備過年的鴨子殺了,燒給吳跛子吃。吳跛子吃完飯,一把推開父親,把我家那只破大門給卸了下來,踩在地上使勁跺,這是對人格甚至對家族的最高污辱。父親默默地忍受著,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聽得吳跛子遠遠的聲音:你這王八旦,要還賬,要還賬……
這240塊錢,父親一直還了16年。父親後來身體一直不好,常年吃藥,孩子又多,幾乎年年超支,直到分田到戶,日子漸好轉,父親才還清老董的那120塊錢。後來老董死了,父親拖著病體堅持給他抬棺材,每走一步就喊:大哥,我欠你的。每走一步就喊:大哥,你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