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閒
長青籐以她的新芽叩開我閉了一冬的窗。幾縷初醒的翠綠、一抹乍笑的嫣紅,突然闖入我清冷的眼簾。不必遠行,無需踏青,小小的露台,已盛滿平平仄仄的春意,似是隨筆一蘸,便可塗抹盎然的丹青;信手一撩,便可撥動古遠的琴弦。
泡一杯清茶,隔著裊裊茶煙凝視花中世界,葉裡菩提。曾經怕見落英,不忍見種種花言巧語落盡的淒涼,所以不種海棠、不種玫瑰,不種任何跟奼紫嫣紅有關的植物。而今我詫異於那抹不約而至的紅色,於是俯身細看,竟是一株倔強的酢醬草,在微風細雨中嘲笑我的自欺欺人。
微笑——很多時候,以為眼不見為淨,可是,時空無限,人生無常,該發生的一樣在發生,該結束的一樣會結束。所以,花開了,便歡喜;花落了,便放棄,開落之間,別有景致,亦別有境界。想起禪中所說的“一了百了,一得永得”,了卻心中的計較得失便是了卻了一切煩惱,去追隨這種“一得永得”的境界:一芥子即-世界,-剎那即一永恆。得到了那美麗的一瞬間,心中珍惜並銘記,以後每次回想起來,仍能體會到當初的美好與感動,這便是得到了永恆。
於是,因了一朵花開,竟又恍惚想起了故鄉的煙柳、水井、白露和初戀,平淡而清晰。起身,以指梳理窗外清風雨絲,幻想披上雲之裳霞之裙,就這樣,以雨為經以風為緯,默默地為塵世織一匹無瑕剔透的綢緞。——忘了有多久心中沒有這樣純粹的欣喜了,也忘了有多久,心中未曾有過這樣狂妄的悸動。
一簾疏風半窗軟雨,因簾動清風而感,以擷雨烹茶為樂。得此半日春閒,可抵十年塵夢。
夜囈
我時常能夠聽到時光流動的聲音。這一瞬間常常是在某個花開或花落的夜晚,驀地拉開窗簾,闔上雙眼讓夜色慢慢覆蓋並滲透自己身體的那一剎那。在夜的被單裡,身體漸漸變得輕盈,似乎接下去就即將靜靜消失變化成另一種物質,隨同即將消逝的日子一併溫柔地流動。這種感覺稍縱即逝,奇妙得讓我心驚並且不敢相信自己的存在,甚至不敢睜眼、不敢言語,甚至企圖屏住呼吸。
禪說:心中有宇宙。不敢牽強附會地去頓悟,也無意故作通明地去看破,只覺得人心、宇宙都一樣的孤獨荒涼而深不可測。
從出生的那天起,我們就一直被各種各樣的命運糾纏著。上帝給我們白天,讓我們在跳躍的光明中戰鬥、奔波、生存,為未知的明天疲於奔命;給我們黑夜,讓我們在溫柔的黑暗中休息、思考、寫詩、或者死亡。當濃稠的黑暗湧進心中每一個角落,淹沒一切俗塵浮華,心中宇宙回歸混沌洪荒,只有意識不斷延伸、奔跑,唯有此時,才能使我們暫時地忘記命運的追趕。
於是愛上夜,傾聽許多在白天被忽略的、微妙的聲音,花開、花落、月起、星殞……這常常可以引發我堆積多時忍在心中沒流的淚。然後,我就像被催眠者一樣地安靜、微笑,像一瓣落花跌落在夜之湖面,靜止,繼而旋轉、下沉,溫暖濕潤的感覺不斷洇開,像鋸齒草劃過指尖一樣的深刻。
於是這樣的夜晚,伏在窗台,枕著一臂月華兩鬢清風,在花開花落的夢囈中安然睡去,在夢中接續這段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