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兩道玻璃窗,我看到一棵樹。這樹很高很壯,愣頭愣腦地站在那,很是一副故作嚴肅的傻正經。由於外面沒風,樹像著了定身術一般,又恰似站軍姿,總之是又呆又傻;而太陽光偏偏又很寵愛它,把它綠綠的葉子耀得光亮光亮的。於是這樹又頗有了幾分可愛。
這個夏天,我還沒好好看它一場風景的呢。大概,這棵樹便是這個夏天發給我的請柬吧。
想著,我便推門走了出去。此時,太陽早已慇勤地往地上鋪了一張金光閃閃的大毯子。一切都顯得富麗堂皇。這裡就像太陽正在開一場舞會,而太陽也正像所有富有的主人一樣,豪爽、愉快,而略帶傲慢地笑著。這裡沸騰著生的歡樂、生的力量。力量在交織,力量在升騰。光與影之間清晰的分界線,飽含著生命的氣魄;陽光包圍下的大地,似身處在一片爽朗的笑聲中。
地上所有的顏色:草叢的綠色、涼亭的紫色、磚牆的紅色,還有樹幹的棕色,都跟著太陽一塊兒濃烈著;蝴蝶們唱著躁動而愉快的歌;知了怕被冷落了,聲音越叫越大……氣氛一層一層地推進,彷彿太陽在醞釀著一個宏大的計劃……
浮在這夏天的海洋裡,我只感到不知所措。或者說,受寵若驚。
我坐下來,坐在一塊草坪裡,便想起窗前那棵樹。一想便笑了——這個夏日真像那棵樹呢——沒風,顯得呆傻;直白,又顯得可愛。
坐在這個呆傻又可愛的夏日裡,我自己簡直也變得呆傻可愛了,看到太陽的左下方有片又薄又淡的雲,竟然還作了首詩:
雲的白就要掉進那背景的藍裡去了
緩緩地掉
沒有掙扎
是含笑的悲美
就像殉情
那片雲極淡,宛如敏弱的林妹妹;而且形狀很優美,讓我想到訣別一瞥——美人的。
那片雲好像不怎麼合群,但這一點我幫不上忙。我只覺得,它讓這個夏天更美了一些。
我站起身,走進了一個植著大樹的林子。那是真正的大樹——很大很大的樹。樹的分枝都在很高的部位。平視過去,只見得一個個樹幹,讓我感到自己的卑小;太陽倒是平易近人,慷慨地把陽光撒了我一臉。在樹下抬頭望去,太陽就像掛在樹梢上,可愛而親切。
太陽又興致盎然地把那邊的草地切割成了三塊:一塊淺綠裡泛著金色,一塊淡綠,一塊翠綠。三塊顏色互相鑲嵌、相映成趣,像魔方一樣。
我是非常喜歡夏天的。尤其是喜歡夏天被太陽耀亮的地方——狠狠的、痛快的、刺激的。
夏天是戲劇性的。它是被生命女神——如果有這麼一種女神——打扮了又打扮才盛裝登場的——盛裝的熱烈,盛裝的驚艷——生命本該如此——我和夏天都知道。
彷彿是往下撒了一把半透明的金色小粉,輕盈、和美,糅在草叢裡,使草地無端地亮了好大一片。金色沖淡了綠色,使那片草美得不真實、而又叫人憐愛。
太陽用那麼長的時間,就把目光投在那一處,是在等人?我輕輕地想著,便神經兮兮地走到太陽底下去了——我是說,那塊完全沒有蔭蔽的草坪。
這時,我再低頭看我的影子——它又濃又黑,令我感到得意;那邊樹蔭裡有好些人,但她們都沒影子,我當時特想喊她們過來看看自己的影子,想想又覺得這也太驚世駭俗了。就坐著沒動。
人家淑女“對鏡巧笑”,我倒是發展到“對影狂笑”的地步了。(當然,公眾的場合,僅有狂笑之表情而不敢有狂笑之聲音也。)——我看著我的影子,越看越高興,心裡狂亂地喜悅著。我的影子勾起了我牽扯上它的種種記憶,我不自覺地笑了——從小小的笑,到大大的笑……
然後我看見影子也妖冶地衝我咧嘴笑——笑得極有陽光的味道。
我暢快地想著:這是我的影子,我非常喜歡我的影子;這是太陽給我的禮物,是它給我畫的像……
忽然,“叭嗒”一下,一隻小腳踩到我的“頭”上(影子裡的“頭”),我嚇了一跳,馬上把腦袋端平——原來是個小孩兒!
很矮,約一兩歲,左手握著一隻空奶瓶,右手因身體不平衡而搖晃著。穿著一身粉白的套裝,圓圓的小領子忽啦忽啦地托出一個圓圓的小臉——很白、很乾淨。沒看清眉目,但我想一定是很清秀的。他的步子十分的小,所以,即使步子的頻率再大也沒什麼效率,但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沒效率,相反,他帶著一副理直氣壯的認真,而且越跑越認真,彷彿他在執行人類的使命,彷彿像他這樣迅速地交替兩隻腳便是世界上最有趣事。他用上了所有的體力和腦力,非常專心地舉著步子,可惜他還是摔了一跤……馬上,一個是他奶奶或是外婆的人便出來把他抱開了。他非常溫順,不哭不鬧,像只小貓。
我,和周圍幾個大學生都看著他憐愛地笑了;望著他被抱去的背影。我輕輕地想:現在,他處在生命的春季,嫩嫩的,甜甜的;而不久後,他便將踏入夏季——飛揚的,熱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