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十年有七迢迢入京,尋徑陡山,逢捨。
有老翁捨旁假寐,面攀溝壑,鶴發如喪,皆臂斷矣,膝覆千層宣,躍然蒼字利落,不知其誰神手。時驟雨,借避之,煎茶比肩破布衾,案頭屋漏嗤嗤。翁自曰:少時庸庸,唯擅書,習廿年寥有韻色。既年長,志愈堅,遂雙以此為業。奈何漂泊甚甚,居無所行無侶,遂孤涉江湖,結拜結仇結緣者如瀾底游魚。然聞有走筆者,斐然文才,然入歧途,竊人卷,模人風,官衙懸賞此歹者。時肆漫人口,融閒來聊資。
餘年少氣盛,抱不平人間,通達小道,斗折蛇行,終尋歹人。畢竟行日過鮮,是非過明,匕瞬而入其喉,未詢未解方奪人性命。余循其文章,竟嗟其風骨油然天成,奉蓬萊皓筆,光怪意趣,姿態凌然,未覺半分苟竊。至死有絕筆未結,筆耕不輟,余令噤而憾,恣而慟。後比多家藻字,皆有類此隱晦處。然其卷落款時長,少則早一旬多且差十秋。恃夢至晝夜不絕,貪筆至蜉蝣於紙。赤誠者,魔障者,破竹者。陋室多年,然琢赤忱多年。此人字號身世再不得問,無幸識此人間仙。不遇人則諳人心,不入世則攬煙火。人間仙,再甚不敵如此。余決然誓衛其文至入土,披星戴月,謄舊入新,留新於捨,拾舊登程。一入竟不記歲月拔足,三萬卷同渡三萬里。余獨身難匹天下,終以庇罪鋃鐺入獄,剔骨削肉,根斷雙臂,時又肆漫人口,又融作聊資。幾後重出,至當年其捨,尋得謄卷。度曲梆音,筆墨紙硯,無力再弄,早年寤寐炙心,也一笑罷。就此作別江湖,留捨而守。再合眼,滄海桑田。夕時雨歇,綻天色一如心頭血。余作輯別,翁再捨前假寐。
夜來俄頃大作風雨,便知已孟夏。厲聲擾覺,猶多夢。空濛躍然一枯山,山有多年下筆書生,又一番江湖,中藏睥世熱烈浪子。然無常世事菩薩低眉,經年後雲深又是枯山,書生換浪子,假寐似立碑。剔骨削肉,剔傲骨,削血肉,剩當頭一誓不減,竟已化於醇命之間,同瞰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