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依然能沐在陽光下的他,早已明白跟著他的是什麼--那是他漂泊在時光中的命運,是他的生命之舟在紅塵中濺灑過的無數浪花的總和。
命運,現在他有更多的時間來想一想這個問題。想來他空茫的視野中,有多少匆匆過客,浮雲過目;有多少如煙的往事吹落幾度閒愁滿地。只有它,只有命運,忠誠地出現在路的前方,等待、守望、微笑、哭泣。那是他作為一個人的宿命,就像一株草、一條蟲,所要終生依附的宿命。他不敢妄自揣度別的生命,因為命運界定了他所能理解的極限。他也許不會擁有一隻鷹遠在天宇之上的高傲與犀利,也永遠不會懂得一株小草在枯榮的季節中如何微弱而頑強,但他會作為一個人,在命運的端點之間選擇一條獨一無二的路,他不問路的歸宿,不管它是冗長還是狹促,有命運為伴,他走在任何一條路上都會有一種生有所棲的安然。
是的,他和命運一起走過的路,他總記得有那麼一棵樹,它就像眼前的這棵楊槐,秋陽渲染著滿樹金黃的憂鬱,而所有的枝葉都呵護著那幾簇在金黃中微笑得很純粹的嫩綠,而那些依舊的嫩綠便是他回憶中永遠的淨土--他生命中純美的快樂,命運中的快樂。
當然,沒有誰的生命中只有鋪滿鮮花的溫床,一棵到了深秋的樹怎麼能沒有枯葉呢?當他被自己疼愛的往日門生們扣上高帽子,壓彎脊樑在大街上任人唾棄,在自己曾經傾盡心血的孩子們面前被污言穢語所批鬥,他的心靈也承受過不能排遣的沉重。當妻子因為一個被忽略的病痛被命運奪走,他在她身邊,握著她蒼老如柴的手,在渾濁的老淚和漸低的嗚咽聲中,他聽到命運輕微的傷感的歎息。不過他一直熱愛著一句話:“願你的生命中有足夠多的雲翳,來織成一個美麗的黃昏。”無雲的天空不會有變化萬千的美麗,沒有痛苦的人生也不會完整。所以他雖然沒有如莊週一樣在一生的所愛離開之際擊缽而歌,但他把那塊撕裂了的傷口藏在了內心深處,平靜地吮去鹹澀的淚水,用對痛苦的默默奠祭,寬容著惡作劇的命運。
這時,一縷淡淡的蓑草香浸入了他的肺脾,他想到那些蓑草春天的樣子,想到曾和春天裡的草一樣青澀,熱血沸騰的年紀。少年的輕狂,意圖主宰自己的命運,他有整個血氣方剛的季節與命運競技、爭奪、乃至搏鬥,直到自己像如今這樣心如止水,他的鋒利遺失在與命運搏鬥的戰場裡,如今他心平氣和的以慈父似的心情撫摸磨礪成平緩的稜角,與命運握手言和。他覺得他和它是相生相惜的,生命中的快樂是與它分享的甘甜,生命中的苦痛是與它共歷過的患難,他們其實是一對患難之交,一同走來,也將相互攙扶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