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馬曾重陽2008年2月
誰翻樂府淒涼曲?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
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
夢也何曾到謝橋。——(清)納蘭性德《採桑子》
第一次在詩詞中見到“蕭蕭”便是在納蘭容若的這首《採桑子》中,註解中給“蕭蕭”加的注是“淒涼的風聲和雨聲”。中年的容若懷才不遇,更兼伊人已逝,抑鬱苦悶的心靈在小小的風雨中倍感孤獨,夜不能寐的身影在封建社會晚期那沒落暗淡,缺乏生氣的混濁氣氛中苦苦掙扎著“納蘭心事幾人知”的痛苦,劃過世紀的交疊,燙傷了後世善感的雙唇。
或許是太愛《採桑子》,太愛納蘭,於是當敏感的心在詞的華美中尋到“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時,便特地留意了蔣捷在這《一剪梅》裡熔化了情思與羈愁得“蕭蕭”。“一片春愁待酒澆”載上吳江春水裡“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時光飛逝的溫柔,牽動了遊子歸鄉心切的惆悵,觸動滿腹的愁思:“何日歸家洗客袍?”
“蕭蕭”與重複交疊著的“蕭蕭”從喉間劃過,流出淒冷悵惘的卷卷氣流,和著“流光容易把人拋”的清淚,從吳江的初春兩岸滴落江心,激起一漩又一漩清澈卻酸楚的波光。
於是我在這蕭蕭的風雨,蕭蕭的文字,蕭蕭的華美中,感悟到了:風聲“蕭蕭”所牽動的,是敏銳的情感在淒涼中勾勒出的壓抑的詩意;雨聲“蕭蕭”所呈現的,是純潔的心靈在思念裡描繪出的傷痛的美。
“蕭蕭華屋下,白髮老諸生。”蕭蕭中那殘缺的美麗撞到心中的淚水與酒水,往往蕩起傷感與悲涼的破碎的漣漪。風雨的蕭蕭聲從窗欞與門戶的縫隙中疾疾穿過,打透了人的心靈,帶來不合季令的寒意,凍傷了人的意志,借這詩詞為載體,將風流人物在不公與磨難中的心境與心情傳達給後人。
同情,感傷,悲愴。
原來,這人心裡觸景生情的“蕭蕭”,才是蕭蕭裡的“蕭蕭”,是心的原野上折磨與感傷的悲歌,是情感在人性的地獄中發出的無聲卻最為淒厲的呻吟。尤其是那些並未出現“蕭蕭”的詞句裡隱著的蕭蕭。
當後主倚著雕欄,輕吻滔滔東逝的一江春水;當小山捧著銀釭,照亮魂縈夢牽的面容;當七郎執著淚水,作別曉風岸上的楊柳;當易安拈著西風,負起舴艋不堪的憂愁,我想他們的心底,都會或多或少地泛上一絲痛著的甜蜜,那微笑著的淚水被冷風吹灑在骨髓上的蕭蕭吧。在眾多的“蕭蕭”中,我最留戀的,仍是納蘭的一首詞: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浣溪沙》
獨自懷念早已陰陽相隔的另一半,蕭蕭的西風捲起滿地如飄零的花瓣一樣的枯葉,如蝶的曼舞,纏繞在追憶與無奈的痛苦中,這樣的蕭蕭,恐怕只有容若能懂吧。“當時只道是尋常”。
“蕭蕭”也許不是一個令人感到愉快舒心的意象,但沒有了蕭蕭,不知有多少文字會變得蒼白無力。
現在的生活條件好了,過得越來越舒服了,許多人卻與心中的那輪月亮和那壺酒越來越遠了。多想一個人到外面住一晚,看一晚上的月亮聽一晚上的“蕭蕭”。
被禁錮在城市的紙醉金迷與流光溢彩中,到哪裡去尋找那令人劇痛卻又美麗無比的蕭蕭呢?只能作一首《浣溪沙》,來緬懷並期待那一縷在當今這世上難得的淒美與無瑕。
浪蕩香塵滿客袍,
灞陵折柳踏楊橋,
人間兒女恨難消。
玉兕金樽盈酒綠,
瓊脂紅粉醉妖嬈,
天涯何處又蕭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