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向我吹來,帶著萬千繁星。我舉手想要抓住什麼,但,卻是無盡虛空。
渾渾噩噩地從車裡醒來,已是回家前的最後的拐角。快十點了,中考最後的補習。在自己懂了和沒有懂的題之間兜兜轉轉,在各個角落的補習班裡兜兜轉轉,被車和車裝來裝去。
國際象棋一方有十六個棋子,黑白兩色,構成了四萬九千一百五十二個可能性。而我,如一個棋子,走在四萬九千一百五十二分之一的可能性中,走在老樹最後勉強的樹杈上,孤立無援。
週六的最後一個補習,離家有30分鐘的車程。中間夾雜著一個高爾夫球場,兩個化工廠,一個食品加工廠和一個大橋,一條江,一片樹林。
這已經是最實際的體驗了,我從江的這頭,坐車坐到那頭。江的兩岸,一面是外灘,一面是泥灘的岸。
路越開越黑,我的心突然如什麼東西掉落一般惶惶不安起來。
嬸母說,家中停電了。
車在開著。我看著以往通明的路,黑漆漆的田。車裡也是黑漆漆的,表弟的手機亮著微光。我坐在那裡,看著窗外,被黑暗的巨口吞噬。
電線桿一個一個地向後倒去,這條電纜的源頭在哪裡呢,本該將這鄉村的黑夜與城市連起來的。我一一數著倒去的電線桿,大概是出於無聊的本能,我看著那片樹林,注意到泥灘岸上的濃煙。
在果園裡燒東西是早已被禁止的。
我於是猜測,這些人是不是仗著今天停電無人知曉才膽大妄為的呢。他們違反規章制度,在田里燒東西,沒人知道。就連第二天巡邏的鄉警也不會為了一小堆垃圾,而去調取錄像抓違紀。但是——我別過頭,沒有再看。
樹知道。
每一顆落在樹林裡的樹,從什麼時候開始生長的呢。它們來到這裡,抽枝發芽,開始生命最源頭的日子。那時,它們只知道藍天會給予它們所有。但後來,它們經歷乾旱,洪水,知道了競爭會帶來充足的養料,它們的根開始向四周擴散,它們的枝葉互相遮蓋,直到種植園主來將其剪去。它們知道了,它們的生長不是毫無節制的,獲取了太多,要被剪去。它們於是回到初首的模樣,靜靜地默守。
我想,它們也看到了河岸對面一一建起的大樓,也看到了對面令人羨慕的霓虹燈照著晚上的江水,就算停電,就算自己身處黑暗,那宛如西霞一樣的燈火啊,在它們眼前晃來晃去。
但它們不是人啊。它們被上帝懲罰,不公平地懲罰,「綠著生,綠著死,死復綠」。它們不能走去,它們見證一個城市的興起,卻承擔不了乳母的責任。它們看見數不清的人投向燈火,而引發了事故。那些人像它們以前的樣子,被種種因果律抓住、減掉。
於是它們明白,兜兜轉轉不停,所留下來的並沒有多少。它們由此棲在黑暗中,只給那些和它們一樣在黑暗中的人一些啟示。
還好,我找到了。
樹說,光提供能量,黑暗促使它們思考。
夜,如一張安靜的紙,掉入燈火闌珊的湖面,旋出圈圈漣漪。
至家中,面對陰暗的樓梯,我沒有將母親叫出掌燈。就這麼一個人,輕輕上樓。我吹滅床頭的蠟燭,四面黑暗圍繞著我。我啟窗而觀,萬千繁星。
我想,在四萬九千一百五十二個樹杈末端中,我並不是一人獨走,起碼還會有一個人,和我一起在末端再延出四萬九千一百五十二個樹杈,總有一枝末枝,名字是黑暗,會讓兩人碰撞,依賴。
我躺臥床上,在黑暗中找到了兜兜轉轉的歸宿。
我們生於黑暗,也必將歸於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