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會原諒你所犯下的過錯的,怕也只有母親了。」外婆躺在木椅上,搖搖晃晃地飄出這麼一句。彼時,園子裡只剩下杜康一個聽眾,那些花兒、草兒連同昔日聒噪的蟲兒,都在一陣晚風中沉沉地睡了。杜康停下了手中拔草的動作,抬頭仰望繁星點點的夜空,他忽然覺得從五臟肺腑間湧出一股酸澀感。外婆的話,在頭腦中炸裂開來。
梅花鎮蜿蜒著一條窄窄的河,打鎮中穿過。那河畔的大垂柳下是母親洗衣常去的地方,也是杜康兒時的小天地。如今柳樹又綠了,冒出嫩嫩的芽兒,春天到了,母親在哪裡喃?自從母親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從樓上墜落,杜康便覺得彷彿是這個地方,伸出了黑黑的大手,把母親硬生生地扯了去。
「我長大了。」他撲騰著水,一遍又一遍小聲地嗚咽著這句。可是,又有什麼用喃?「杜康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調皮了,真的。」他伏在岸邊,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粒一粒濺落在淺藍的河水裡,翻起一小片記憶的漣漪。
那一年是哪一年?他光著腳丫,在那條塵土飛揚的土路上等著外婆。杜康看著比自己還高的麥田,從天際扑打過來濕熱的金色麥浪,突然冒出一個鬼主意:躲起來嚇嚇外婆。他像一隻小老鼠似地鑽進麥田里,找到一個大大的不知什麼原因空出來的土坑藏了起來,卻不知何時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杜康是被外婆的哭聲驚醒的,一睜開眼便看見墨色淒冷的天映著外婆哭得蒼白的臉,母親的神情不怒而威。那個時候,他記得母親死死地按住他的肩膀,微微顫抖,側過臉去緊咬下唇,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杜康覺得痛,但看到母親從眼眶中滾落的淚珠,便再不敢吱聲。
那天晚上,母親悄悄到他的房中喚醒他:「康康,外婆她找你找了一下午,你知道她著急成什麼樣子嗎?都快嚇瘋了。」說完這些,母親只是轉身闔門離開,再無其他動作。杜康覺得,母親從未敢怪他,要不然為何自始至終都不曾打罵喃?因而內心油然而生一股慶幸和驕傲。
「我的母親太懦弱了。」身為家中唯一男子漢的杜康,常常靠著這些言辭,在小夥伴中樹立起自己無所不能的威望,彷彿這般才是有勇氣的證明。他知道,母親從來都不會和鄰里吵架,每次都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他知道,每逢春節,母親總是把一年的積蓄都拿出來置辦年貨,給鄰里一個個地送去祝福;他知道,母親從不願意頂撞外婆,外婆偶然想起的花兒,她也願走很遠的路爬到山上採來,然而半夜須得揉揉腿腳才能安睡…………他知道的太多了,母親總是這樣低聲下氣的,要不然,為何連她的兒子也不敢責備喃?
杜康覺得河水泡得自己要失去知覺了,彷彿所有的鹽分都沉甸甸地過濾在自己的心裡。他爬上岸,把臉埋在微涼的草叢裡。杜康似乎記起來了,無論是那年偷拿冬衣換了零嘴,還是爬樹偷摘青棗被鄰居告狀,或是拿剪刀調皮地剪開某個趾高氣揚的大小姐的頭繩……母親似乎總是那個樣子,死死地按住他的肩膀,也不說話,就這樣顫抖著一滴一滴地掉著眼淚。
母親死了。
這是杜康始料未及的,他深切地明白這代表著自己任性的終結。那天晚上,母親是那樣用力地抓緊他的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聲音輕地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可是,杜康還是聽清楚了那句:「康康,母親……相信你……是個好孩子……母親不……願……不願怪你……」一直以來的疑惑似乎有了最合理的答案,他僵在原地。而後,母親的手冷了,滑落下來,來不及拉住。杜康落淚了。
杜康想,母親一定不知道,自己第二天就去找外婆道了歉,外婆把他摟在懷裡說了原諒;母親也一定不知道,他放學後去幫李叔叔打理菜園,一天天攢的錢就要夠買那件冬衣了;還有,他摘了自家後院的蘋果給鄰居送去,為偷青棗一事道個歉的事;還有,他懇求外婆編了好看的頭繩還給了那個女孩子……可是,母親真的不知道嗎?要不然,她為何肯定自己是個好孩子喃?
太陽漸漸沉了下去,斑駁的餘暉浸染著這座小鎮。杜康聽見外婆的呼喚從風裡傳來,於是高聲回應了一句。杜康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也許,自己之所以成為一個好孩子,都要感謝母親這一份「懦弱」吧。
「你從未怪我,我卻剛剛明白。」
夕陽下,一老一少的身影漸漸化為一個小點,而後融入了小鎮的靜謐,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