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是因為那首著名的「聲聲慢」被人所記住的。那是一種淒冷的美,特別是那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簡直成了她個人的專有品牌,彪炳於文學史,空前絕後,無人能及。於是,她成了愁的化身、美的化身。當我們穿過歷史煙塵咀嚼她的愁情時,才發現在中國三千年古代文學史中,特立獨行,登峰造極的女性也就僅她一人,而對她的解讀又「怎一個愁字了得」?
其實,李清照在寫這首詞之前,曾經有過太多太多的歡樂。
官宦人家的千金,天真無邪的少女,秀髮香腮,享受著舒適的生活。同時,她飽覽群書,文化的汁液將她澆灌的得外美如花,內秀如竹。她在駕御詩詞格律方面已如斗草,蕩鞦韆般隨意自如,胸有塊壘,大氣如虹。
李家有女初長成,筆走龍蛇起雷聲。少女李清照靜靜享受著嬌寵和才氣編織的光環。
請看這首《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教郎比比看。」
這是婚後的甜蜜,是對丈夫的撒嬌,也從中透出她對自己美麗的自信。
再看這首送別之作《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離愁別緒,難捨難分,愛之愈深,思之愈切,另是一種甜蜜的偷偷咀嚼。
更重要的是,李清照決不是一般只會歎息幾句「賤妾守空房」的小女人,她在空房裡修煉著文學,直將這門藝術錘煉得爐火純青。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是丈夫趙明誠在外地時,李清照寄給他的一首相思之詞。徹骨的愛戀,癡癡的思念,借秋風黃花表現得淋漓盡致。
但是,當金人南下一舉砸爛了大宋的平靜之後,李清照先後經歷了喪夫,失家,改嫁,受虐,離婚,入獄等等磨難,最後還要忍受超越時空的孤獨。
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對國家民族的憂心,已將她推入深深苦海。一個生於亂世的柔弱女子像一葉孤舟一樣在風浪中無助的飄搖。漸入暮年的李清照沒有孩子,守著一處孤清院落,身邊無一親人。國事已難問,家事怕再提,只有秋風掃著黃葉在門前盤旋。她有一孫姓朋友,其小女十歲,極為聰穎。一日孩子來玩,李清照對其表示願將平生所學相授,不料這孩子脫口而出「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童言無忌,原來這個社會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真正多餘啊!而她還一心奢想什麼關心國事,著書立說,傳道授業?!她收集的文物汗牛充棟,她學富五車,詞動京華,到頭來落得一個報國無門,情無所托,學無所傳,別人看她如同怪異!她唯有如樣林嫂一般茫然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花黃葉,吟出這首濃縮了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的,也確立了她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花黃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如果李清照像那個孫姓女孩或魯迅筆下的樣林嫂已麻木不仁,也就算了;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爭的杜十娘,也就算了。可她偏偏是以心抗世,以筆喚天。她憑著極高的藝術天賦,將這漫天的愁緒又抽思剝繭地進行了細細的紡織,化愁為美,創造了讓人們永遠享受無窮的詞作珍品。李詞的特殊魅力就在於它一如作者的人品,於哀怨纏綿中有執著堅韌的陽剛之氣,雖為說愁,實以寫真情大志,所以才耐得人們千百年的讀下去。今天的人們偶爾再回望千年前的風雨時,總能看見那個佇於秋風黃花中的尋尋覓覓的美神,一個愁字綿綿無絕期的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