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家在蘇北農村,房子四周是阡陌交錯的鄉間小路。那一條條斑駁而略有起伏的小路總是深沉低語,彷彿處處藏著精靈,輕輕觸碰就會抖落一地的故事。
小路一米來寬,常常是紅磚鋪設的,也有些許年代久遠的,由青磚鋪成。即便是紅磚,在歲月的悄悄浸染下已變得蒼灰暗淡。小路經意不經意地承載著許多東西——來了又去了的雨,陽光灼傷的痕跡,昂首闊步的家雞和它肆意拉瀉的雞屎,被風吹落一地的枯枝敗葉,歡快奔跑著的貓,孩子們吃剩的棒冰棍,新年鞭炮的殘跡,薄薄敷著的青苔……一條條相似而不同的小路慢慢延伸、連接,枝枝杈杈地漫展,又彎彎曲曲地隱沒。
由於鄉路的錯雜多變,兒童們便多了一項遊戲:警察抓小偷(當然,這是城裡孩子們的叫法,村裡叫“捉濛濛(mēngmeng)”,然而沒人能確切地寫出來)。當小偷的佔盡了地理優勢,跑不了十米就能尋著個岔口,一個急轉彎,趁“警察”沒追上再兩個急拐,便可把“警察”甩開。兒時的我也時常躲進路旁的農舍,藏在門、柴堆或灶台的後面。農舍的主人往往只是笑笑,不會將你供出去,更不會趕你離開,逢年過節還會抓把瓜子或果糖給你。由於巷子實在錯綜複雜,我有時忘乎所以地拐彎,竟在一個拐口與抓耳撓腮、幾乎放棄了抓小偷的“警察”迎頭撞上,只好束手就擒,角色轉換當起了“警察”。想在村裡把泥鰍一般滑的村童捉住,幾乎沒有可能,於是我常常躲在某個角落守株待兔,等哪個充滿好奇出來找我的傻小子自投羅網,待他們躡手躡腳走近我時,我大喝一聲,猶如天降,他們便只得認輸,隨後便開始新一輪的角逐。
小路上的農婦是最鮮活的風景。村裡的男人們或在田里勞作,或在鎮上打工,或在家中蒙頭大睡養精蓄銳。於是,小路便被女人們霸佔了,常年迴盪著農婦們或輕或重或緩或急的談笑聲或吵架聲。我難得去外婆家一次,進入中學後猶為稀少,然而每次我背著包走在鄉間的路上,總能看見幾個農婦坐在門楣上,手中托著大瓷碗,飯上堆著些菜,一邊吃飯一邊交談著。她們沒念過什麼書,也很少走出村子,於是她們所談論的也不會超出小路的長度。見著我一樣的生人,她們便放下手中的碗,默默地盯著我看,直到看見我身後不遠處的母親,才恍然大悟地說上句“某某家的外孫啊,長這麼大啦?”,隨即熱情地同母親攀談一二。她們是方言的正宗傳人,汁液飽滿的方言充滿了生活的味道,讓人心生暖意。
即便是農婦們的吵架,也精采萬分。那些短促、有力的字句從她們嘴裡迸出,在空中短兵相接、火花四射,引得若干近鄰的農婦前來勸說。於是那吵架的農婦,一面繼續針鋒相對,一面向旁人絮說自己的委屈,以佔據輿論的優勢,壯大自己的聲勢。你來我往的爭吵,往往要雙方都山窮水盡才肯收兵。
小路不僅有溫暖和交鋒,也有農民的牽掛。夜冪將至未至時,老人們就坐在路頭的石板上,向路的另一頭張望,他們是在等待到鎮上打工的子女回家。天上地下都是風,被風吹淡的陽光,被風吹得模糊的農舍的影子,還有被風吹得斷續的雞或鵝的叫聲。老人們就靜坐著,注視著路那頭隨風搖晃的玉米桿,期待著玉米桿後閃出輛自行車來。此時,他們的世界就小了,小得只剩下路那頭的幾根玉米桿。一個人影出現,待自行車顛簸近了,才明白又認錯了人。這時老人常常低咕一聲,責備子女回家太遲,然而目光卻始終未游離這條路--子女回家的路。
然而我知道,這條條由紅色走向青灰色、沾滿歲月風塵的小路,這條條雨後踩著能濺起泥花的小路,這條條起伏地雜亂無章的小路,終究要被平整光潔的水泥路面代替,這是不可違背的歷史洪流,也是渴望與外界融合的農民的意志。我不為小路必然滅亡的命運過分憂傷,卻很擔心小路兩側沒了往日的喧嘩。越來越多的平房被獨門獨院的有二三層高的樓房取代,倚在門框上的農婦也漸難尋覓蹤影,只有空蕩蕩的小路在回味昨日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