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夏天,我沿著黃河旅行,無數次站在黃河岸邊,看滔滔河水像黃龍翻滾,自天際流下,把我的心都流成了無邊無際的壯闊;無數次注視著落日像血一樣融入河水,好像生命被一次次重新染色,每一次都有奔騰到海的衝動。
但讓我感受最深的是在黃河邊上,用瓶子灌一瓶河水。泥漿翻滾的水,被灌到水瓶裡以後,依然十分渾濁,透過瓶子,看到的只是渾濁黃色的世界。在瓶子背後,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地。面對這樣的水,我感到了痛苦和絕望,感到了黃河河床不斷提高帶來的災難,感到了人們在這種災難中的呼喊。我把水瓶放在邊上,痛苦地坐在岸邊,看著黃河發呆。一段時間後,我把眼神從遠處收回來,猛然發現身邊瓶子裡的水開始變清。渾濁的泥沙沉澱下來,上面的水變得越來越清澈。我看著這種變化,直到泥沙全部沉澱,只佔整個瓶子的五分之一,而其餘的五分之四都變成了清清的河水。我慢慢把瓶子舉起來,透過瓶子,我看到了天,看到了地,看到了生命中幸福與痛苦的界限。
原來我們的幸福和痛苦也像黃河水一樣。我們在匆忙和浮躁中,拚命地搖晃我們的生活,直到我們的生活變得一片渾濁,使所有的幸福都參雜了痛苦的成分。假如清水是幸福,泥沙是痛苦,那我們一生幸福的總量應該大於痛苦。我們時時感到痛苦,不是因為痛苦多於幸福,而是我們用不恰當的方式,讓痛苦像脫韁的野馬,隨意奔跑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因為痛苦的滲透,我們本來應該清澈如水的生活,變得像黃河水一樣,有了太多的雜質。如果我們能夠靜下心來,讓痛苦沉澱在我們的心底,不管痛苦能不能消失,都只讓它佔有我們心裡的一小片空間,那大部分的空間就會被幸福充實。每一個人出生伊始,一輩子所經歷的幸福和痛苦的總量都應該是相同的,之所以有的人更痛苦,有的人更幸福,不是人們對待幸福的態度不同,而是人們對待痛苦的態度不同。想到這裡,我把水瓶中的水晃動了一下,已經變得非常清澈的水在一瞬間就又變得渾濁不堪。
而生命的難處在於,我們很難讓生命靜止不動,使我們能夠把痛苦和幸福截然分開,並徹底把痛苦沉澱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不再翻滾。痛苦和幸福在我們的生活中,或多或少都會攪和到一起。如果我們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生命將失去存在的最本質意義。那痛苦和幸福相混合的生活是不是就失去意義了呢?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黃河,我發現它是那麼的壯闊和美麗。看著滔滔的河水,翻滾著濁浪,從地平線那頭流過來,從我腳下流過,又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頭,使人無法不感受到我們這個星球所蘊涵的勃勃生機。我突然意識到,人的生命如果不斷被放大,放大到像黃河一樣壯闊,從遠古和天邊流來,向未來和大海流去,那我們的生命就無所謂幸福和痛苦的混合,而變成了一曲永遠唱不完的雄壯的黃河交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