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世上顛顛簸簸一晃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一萬多個日子,我至少見過了上萬張笑臉:有朋友間真誠的笑,有情投意合會心的笑,有得意者朗朗大笑,有失意者暝暝苦笑,有驕恃者不屑一顧的哂笑,有驕眉者膩膩如蜜的甜笑……這些笑雖然千姿百態,各具神儀,但在我看來,它們大都沒能在笑者臉上鋪展長久,因此也就沒能給我留下多深的印象。我終生不忘的是母親的笑。
母親那從不出聲的微笑,是村邊緩緩流淌的小溪水,是黑暗中搖搖曳曳的一盞燈。在我剛懂事的那個夏天晚上,天熱得人喘不過氣,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想去屋外乘涼,又怕蚊蟲叮咬。正在我煩躁不安的時候,母親面帶她獨有的微笑坐到了我的身邊。她一邊搖著芭蕉扇給我扇風,一邊哄著我:“快把眼睛閉上,睡著了就不熱了。”我真的就在那徐徐的涼風和柔柔的暱語聲中很快進入了夢鄉。當我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我跳下床,趿著鞋跑出屋,即刻就聞到一股米飯的焦香——早飯已經熟了。
院子裡母親正蹲在大木盆旁,搓揉著全家七口人頭天換下的髒衣服,一縷早曦從老樺樹葉子間灑下,正灑在她掛滿汗珠和漾滿微笑的臉上。從那時起,母親的微笑就被我永貯心間。母親這輩子經歷過幾次大坎坷,有兩次幾乎到了天崩地塌的地步,儘管如此,母親的微笑卻從未凋謝。那一年她二十九歲,正值人生最燦爛的年華,而母親卻被病魔纏倒在病床上。
醫生診斷為腰椎骨結核,由於拖的時間久了,必須動手術。從手術台上抬下來的母親,已失去了兩節腰椎骨。當她從麻藥中甦醒過來,她沒有哭,仍微笑戲問父親:“我現在變成雞胸後駝背的醜八怪了,你還要我嗎?”父親的眼淚涮地湧了出來:“你就是癱在床上也是我的人啊!”母親一見父親流淚,就嗔笑道:“你真沒出息,還當著孩子們的面淌貓尿。”父親趕緊背過臉,抬起衣袖擦去滿臉的淚水。出院後的母親身材矮了一大截,整天佝僂著背;更糟糕的是手術創口久久不能癒合,一直拖了好多年。母親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還是微笑著,做著她覺得該做的一切。等到母親的創口痊癒,更大的不幸又一次降臨到她的頭上:父親因患血吸蟲病沒能及時治療,於1981年秋天去逝了!那一次,母親再也控制不住沉痛的悲傷,終於哭了,而且哭得幾番不省人事。當時我曾痛苦地想:母親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微笑了。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在鄉親們的勸慰下,微笑又艱難地慢慢地在她的眉宇間漾開了。她用她那傷殘的身軀義無返顧地挑起了撫養我們兄妹五人的重擔,用她那艱難的微笑驅散了壓在我們心頭上的黑雲,使我們又沐浴到春天的麗日和風。多堅強的母親!!如今,我們兄妹五人早以成家並已為人母或人父了,此時此刻,我再度凝望母親的微笑,心靈深處震顫不已。敬愛的母親,您現在可以真正地笑了,您就開心地笑,欣慰地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