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休日,母親畫了花盆裡的茉莉,畫板前的她佝僂著腰背,仔細刻畫茉莉的每一處細節。但原本清新的茉莉在混亂的畫面中竟顯露出幾分沉重的氣息,簡直像把自己的聲聲悲歎用素描的方式形象地刻畫下來。「唉,不會畫畫了嗎?」母親將鉛筆放進筆盒。
儘管母親畫技退步已在我的預料之中,我還是裝作有些驚訝的樣子沏了茶安慰母親。工作的繁忙後與朋聚餐又接踵而至,回家已將近半夜,就算是休假也有許多任務要完成,很少有畫畫的時間。
我讓母親帶我去過一次聚餐,母親後答應後眉頭緊皺的樣子,現在還歷歷在目。人們一起喝得爛醉,卻只是思索著各自的悲歡,不顧形象的大笑聲中夾雜著酒氣憋悶了我的胸口。曾經不懂事的我在酒桌上大聲呵斥母親,搶過她的啤酒瓶藏在身後,為什麼?為什麼您還是不聽我的勸告?扣在酒杯裡的色子不停地翻轉,一杯,兩杯,三杯……一桌人直盯著色子的紅腫眼睛瞪到快要鼓出來,好像是配合著搖色子翻滾的節律強迫自己把酒灌進肚子。不,我所見到的母親,那個坐在畫板前的母親明明是個……母親收斂笑聲,按了按我的頭示意我不要說話。
「真的喜歡喝酒嗎?」她不做聲繼續畫畫,作畫時的母親細膩溫和,不像為了生活下去而喝酒、說違心的奉承話的人。母親最近說自己得了重感冒住院,我有些擔心,但同時也慶幸著有了欣賞她以前繪畫作品的機會。母親畫的花瓶,簡直將陶瓷的溫潤描摹到了淋漓盡致。小時候,母親把著我的手,從手背到全身都是溫暖的氣味。不太清晰的畫上有我摩挲的痕跡,現在已沾上了衣櫥裡樟腦丸的香氣。母親來了電話:「你可以來醫院一趟嗎?」「不了,我要整理衣櫥。」「啊……好,再見。真的不來嗎?」
我想喝酒應該母親身體差的原因之一。我曾在參加聚餐後找到母親,支支吾吾的重複著昨天勸母親不要喝酒的話,我的聲音隨我緩慢的呼吸降得很低很低,最後嘴裡的腥甜味將我所有的聲音埋沒。我望著母親泫然欲涕。「早就知道你會受不了,我本來沒有想讓你來的意思。」
出院時,母親說讓我再去一次聚餐,我勉強答應。這次聚餐的人只有我和母親。母親拿著啤酒一聽一聽往嘴裡灌酒,空空如也的易拉罐目驚心。「我得了腫瘤,幸運的是手術出來,腫瘤居然沒有惡化成癌症。」我放下筷子,爛醉如泥的母親說出這近乎神經質的話卻讓我驚慌不已,母親的那通電話竟是抱著如此沉重的心情撥通,她只想在生活的轉折點見我一面,我卻用這樣冷淡的語氣回應:「別喝酒了!」母親喝完又一瓶酒。徹骨的寒意從腳竄上來,深呼吸一口,到了喉嚨邊卻成了啜泣。「人若是失去『社交技巧』,根本沒有可走的路。」可這所謂的「社交技巧」是不完的折磨啊。
母親從未在我面前流過淚,就算酗酒後也不會暴露自己對慰藉的渴望。但我在書中讀到,哭泣是一種嗅得出的味道。由此,我發現了母親哭泣的方式,母親的哭泣與其說是一種味道,不如說是一種特有的氣質,幾乎是如影隨形。我拿起母親的畫,沉重感蔓延至全身。父親說,母親以前的素描給人以愉悅。人世將母親洗刷,褪去了單純與清澈,被強迫披上堅強的外衣。而人世給她唯一的解釋只是:人的成長。這張素描冗雜了太多苦悶、不易,它已經不是母親的素描了。
而是人世的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