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雪封路的時候,我曾經一連三十多個小時在病房裡陪護我的母親。其實當時她只是需要調整胰島素,沒有什麼理由情緒惡劣,可她就是一直都睡不著覺,睜著眼睛跟自己生氣,然後就想起了這一輩子所有令她憤慨的事情。這種歷史清算的結果,就像是身陷高利貸,無端地支付著許多的利息。比如她說,當年因為和我父親在同一個單位,調工資的時候兩口子只能調一個,她就成了我父親的犧牲品。這種牢騷就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具備了。
醫生曾經告訴我,糖尿病會破壞人的大腦細胞,使病人的脾氣變得很壞。可是我想,也許首先是因為人總是不開心,所以才遭到了這個病那個病的暗算吧?
為了轉移母親的注意力,我把手機裡錄的京劇經典唱段一遍遍放給她聽,結果手機的電用完,她還是沒睡著。後來我不由分說把隔壁空床的一床新棉被抱過來,疊成兩折鋪到了母親的身子底下。這一來,母親像是一個包裹在厚厚襁褓裡的嬰兒,眼神裡的焦躁換上了一點迷惘和一點新奇。我說:“媽媽,你把身體放鬆。你一直跟自己擰著勁,怎麼會有睡意呢?”
後來,她真的一點一點地鬆弛,最終進入了睡眠。
很多年以前,我也體驗過失眠,在無法解脫的壞情緒中,我蜷著身子,徹夜手腳冰涼,經常在翻身的時候腿嚴重地抽筋。後來我發現,只要是能睡得熟,醒來的時候必定是全身放鬆、手腳非常的溫暖。
於是我不再跟自己較勁,每天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臨睡前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安置在床上。熄燈後想一想,忙碌了一天,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躺下了,真是好。然後很快就睡著了。
這裡我想說的是,人如果無法做到讓自己在該放鬆的時候放鬆,那就應該無條件地為自己設置一張蓬鬆的、柔軟的、溫暖的床。你想——就連鳥兒也會把輕柔的羽毛和乾草銜到窩裡,為自己營造一個溫柔鄉哩。
我一直都喜歡蓋又滑又軟的絲綿被,春秋天是薄絲綿被,冬天是厚絲棉被,它們對人體的親和力真是無與倫比。去年我添置了一床新棉胎,準備隆冬時壓在絲綿被上,新棉胎使用前需要壓壓緊,我就把它像後來為我母親做的那樣,蓬蓬鬆鬆地鋪在了席夢思上。
我真是無法形容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這個超級褥子時的幸福感。
說起來,人對幸福的標準再有千種萬種,最核心的也就是,當你一夜醒來,你的身體像一片羽毛一樣輕柔舒展;當你端起飯碗,哪怕是粗茶淡飯,你也會食慾盎然。可是,即使是這麼簡單的兩點,很多人做起來也是千難萬難,究其原因,也就是因為心靈不舒展。拿我的母親來說,她就是在我現在這個年齡,開始了離休後不是專業生氣就是專業生病的生涯,如此一過就是二十多年。
因為有前車之鑒,我對人生的負面做到了幾乎是完全的忽略不計。早晨醒來,神清氣爽,沒有哪兒不舒服,煮上一小鍋蕎麥粥,吃得又香又甜,騎車路過雞鳴寺去上班,大口地呼吸新鮮的空氣,然後毫不費力地一口氣登上鼓樓坡,如此這些都讓我品嚐到了生命的愉悅。
可是沒有前一夜的安然入睡,好的心情和對人生的海闊天空都無從談起。所以,已經躺到了床上的人們,也請千萬要讓你的全身盡量地舒展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