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想寫寫我的父親,可是幾次寫下題目卻沒有了下文,我不知道如何說我的父親,也不懂得怎樣表達我心目中的父親。
年小的時候,我就讀過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雖然那個時齡不能完全領會文章的含義,卻能背誦其中的某些片斷,記憶最深刻的當屬父親給遠行兒子去買橘子的那段描繪:“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的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那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的父親沒有肥胖的身體,個子也不高,也沒有給我買過類似橘子一樣的東西,父親在我眼裡不僅不高大,甚或還有點猥瑣。極力尋覓父親的印痕,似乎與我沒有一點溫馨的回味,只記得他的吝嗇和嚴厲。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那是讀小學的一個秋天,父親從工作的外地回家來,我便纏著他要一毛錢去買小刀和鉛筆,而父親說有鉛筆頭用就足夠了,沒有給錢,我便哭鬧,嚴厲的父親竟然扭我的耳朵,踢了我三腳。於是,在我幼小的心靈上,便埋下了對父親的仇恨,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理他,不喊他爹爹,也拗著不聽他的呼喚。
小學四年級的那個秋假裡,母親帶我搭了車,轉了好幾個彎,走了一整天的路,終於來到父親工作的那偏僻鄉鎮。那是個很雜的院子,每日裡出出進進人很多。那時,我對父親依然仇視,而他也很少在家,回到家裡不是忙著寫些什麼,就是算盤打得辟辟啪啪響,對我很冷漠。我最厭煩的是父親晚上逼我打算盤,他教我怎樣撥珠,怎樣算加減乘除法,口裡還唸唸有詞:“三一三剩一,二一添作五,逢二進一”一大堆枯燥的口訣,我厭煩的要死,卻又不敢不學,因為我清楚記得他是怎樣扭了我的耳朵,又怎樣踢了我三腳。我不清楚那時在父親眼裡算盤竟是那般重要,他是想把他的生活技能傳授給他的兒子,抑或想在兒子身上留下某種寄托?總之,我恨透了我的父親!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卻改變了我對父親的許多成見。那是一個月光如水秋夜,外面在刮一種沒定向的風,晚飯後,父親照舊要我桌子對面坐了,檢查我算盤的長進,我就拿了手去隨意撥拉著算盤上的黑黑珠子,耳朵裡卻充斥了窗外街面上孩子們脆脆的笑聲,心裡去想那些有趣的遊戲兒。父親就嚴厲地瞪起細瞇瞇長眼呵責我說:“怎麼沒長進,不許走神!”然後就要我背著口訣重新打過。這時節房門忽地被人推開,一位土哩巴嘰的中年漢子撲通就跪在了父親面前,嚇了我一大跳。我見父親扶起他來,也不知說了一些什麼話,父親就轉身到裡屋拿來一沓錢急匆匆一塊走了。我問娘,娘說那人家的老娘犯病了。我那時小,對此很不理解,別人家的事父親可以花大把的錢,為何自己的兒子,吝嗇的竟然不給一毛錢。
轉眼就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也是個秋天裡,父親退休回家來了,我長大了,那年也接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有一天,父親工作過的那個鎮子來了好些人,帶著大包小包的小米呀、花生呀、紅棗、栗子呀什麼的,到我家來看父親,中午喝酒,又說起往事,就有人說挨餓那年多虧父親接濟的那一小袋米糠,救了他一家人命哩,說著說著竟痛哭流涕起來,別人勸說了很久。就聽娘說:“甄大哥,不要這麼說,人在外面誰能不幫誰哩,他爹那年得了肺結核不是多虧了你們那些鄉里鄉親的麼,要不是你們,死在外面家裡也不知道啊!”後來聽他們又說起我,紛紛向父母親道喜,說他們養育出來個爭氣的好兒子;又埋怨這樣的大好事為何不告訴一聲。接著爭先恐後解囊表示贊助,說著一些別嫌少什麼的話……
我坐在裡屋裡聽著他們這般說話,陡然好像長大了許多,似乎對我的父親有了新的、更深層次的認識……
如今,已進耄耋之年的父親隨我進城居住已經8個年頭了,隨著年事的增高,本來體弱的父親多病纏身,也日漸佝僂;父親有退休金,我們姊妹也都過上了好日子,但他依然節持節儉,過著樸素的生活!8年中我沒有聽到父親說過一句叫苦的話,就是在他病重四次住院期間,在誤診為肺癌那段日子,他都沒有喪失活下去的勇氣,一聲不吭地同頑強的疾病作鬥爭。
這時我的父親,在他兒子的心目中的形象,卻日益清晰高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