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走了,在今天中午一點鐘,九十一歲。他生在四月,也在四月離去…
關於姥爺的前半生,我瞭解的很有限,姥爺家是南京江寧一個村莊的,是長子,下面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其中一個妹妹早年夭亡。從他晚年的胡話中,我大體知道,那一年日本人在南京殺人的時候,他躲在蘆葦蕩裡逃過一劫。十五六歲左右就去了上海,曾經有學開車的機會,後來把上海的崗位留給了弟弟,隻身去了東北的煤礦。
姥爺事業心很重,結婚後的頭幾年幾乎沒回過家。姥姥一個人抱著大舅,到東北找他,轉了很多次車,吃了很多苦頭,終於找到了他。他見到姥姥,很是吃驚,也只平淡地問了句:“你怎麼來了?”
後來在鶴崗,有了我大姨。平頂山建礦,家從東北搬過來;陸陸續續有了二姨,媽媽,四姨,老舅,老姨。姥爺仍然忙於事業,據說我媽出生的時候,他還在黨校學習。後來還去六盤水支援過三線建設,再回來的時候,媽媽說她都不認識姥爺了。家裡照顧孩子的任務都交給了姥姥。他話不多,也很少有精力關心孩子,休息日喜歡拿上獵槍去山上打兔子,或者帶著漁網去打漁。偶爾打來的兔子和老鱉,竟成了那個食物匱乏年代難得的美味。
文革時期,姥爺認識了爺爺。爺爺那時候受迫害,半年之內被換了多個罪名受批判。沒人可收留的時候,到姥爺家,姥爺拿來一瓶好酒,讓姥姥煎了豆腐,炒了雞蛋,對爺爺說:“別人都說你是反革命,我不信。在我這兒,該喝酒喝酒,該吃菜吃菜,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後來爺爺每次喝酒提到這一段都特別感慨。
爸爸上中學時從南京回來,放學後奶奶沒下班,就到姥姥家扒饃籃子。那時有了四叔,奶奶工作忙,就把四叔放在姥姥家,由太姥姥照顧。四叔太小,不會吃甘蔗,太姥姥就把甘蔗切成糖塊大小,放在兜裡面。
後來爸媽就結婚了,再後來就有了我。有我的那年,老舅因為車禍去世了。這件事對姥爺打擊很大。我記事的時候,他頭髮已經白了,夏天總是穿一件白色汗衫。他在平房的院子裡砌了兩個水泥池子養金魚,後院裡還窩了雞籠,養了一些雞,前院種著葡萄,月季,冬青,後院有一顆石榴樹。那院子是我小時候的樂園。悠閒的時候,姥爺喜歡出去溜溜彎,去公園打打撲克,晚上回來抱著黑白電視,看他的《宰相劉羅鍋》,邊看邊哈哈笑…
我漸漸大一些該上學了,住在市區的舅舅家,由姥姥照顧。姥爺便和姥姥分開了。據說是某天受到留言的驚嚇,一個人在家又無人排遣,於是著急上火,竟生了病,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話也漸漸多了起來,見誰跟誰嘮嗑,甚至鬧著要跳樓。兒女們誰也拿不準病情,以為他是精神疾病,進行了錯誤的診治後,他竟大小便失禁了。後來,爸爸請來中醫號脈,中醫開了幾服藥,囑咐家裡人讓姥爺服下,睡上三天三夜,病情自然就緩解了。姥爺那三天三夜是沒睡夠的,但病果然好了不少。
經此一次,大家知道,姥爺患的是老年癡呆症的一種。這病哪怕受不經意的刺激也會發作。沒病的時候,姥爺人挺好,話不多,偶爾還能喝二兩。搬把椅子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彩色電視機。姥爺最喜歡看的是新聞,乒乓球賽和拳擊,有一次跟我說到中國乒乓球隊,說王皓也要慢慢退了,現在新上來那個許昕挺不錯的。我聽了挺驚訝,暗歎姥爺緊跟潮流並不落伍。漸漸的,姥爺精神沒那麼好了,看新聞看比賽的時候經常打盹犯困。
終於有一天,姥爺出門的時候摔了一跤,在床上養了不久,舊傷剛好,又趁兒女不備執拗地去衛生間高處拿東西,摔下來,腿骨摔斷了。大夫說,如果手術要受很大罪,鑒於老人家年齡大了,還是保守治療。自此,姥爺徹底癱在了床上。
沒有電視,姥爺的生活就愈發無聊了。後來漸漸變得神志不清,說起胡話了。我只能從他說過的胡話裡遍尋他曾經的生活場景。他時常說的胡話描述的情景是打鬼子、開大會給領導反映問題。他經常在床上用手比劃著打槍,跟臆想中的鬼子作戰;他也時而想著自己在開大會,提議一個更公平的分配製度。
姥爺的身體後來就每況愈下了,媽媽他們姊妹六個一人一天,輪流照顧。餵飯餵水,清理他在床上的大小便。他大半夜興奮了,還會不停地說胡話,完全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規律。
每個人都知道這一天要來,可是這一天真的來了,都有些接受不了。下午我給家打電話,有個好消息要告訴爸媽。家裡沒人接,再打爸爸手機,正在通話中;打媽媽手機,關機。我就覺察出了不對。過了一會兒再打爸爸手機,竟得到噩耗,姥爺去世了。
我先是驚訝,然後非常平靜地跟媽媽說,讓她保重身體,我聽到電話那頭媽媽沙啞的嗓音,跟我說,沒事兒沒事兒,你好好工作,不要擔心這邊。
一個人背著包,走到餐廳,周圍的一切彷彿凝固了一般。終於相信,這世界除了生和死,什麼都是小事。在餐廳吃飯的時候,看到木須肉裡面的雞蛋,不知怎麼,忽然想起,患難之時,姥爺端給爺爺一碗雞蛋,一碗煎豆腐,對爺爺說:“在我這兒,你放心,即便別人都相信你是反革命,我相信你不是…”
情不能自已,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高三:蘆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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