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觀的人看悲觀的人是一個滑稽劇,而悲觀的人則把樂觀的人看作鬧劇。
張愛玲其實是一個稍稍有些才華的普通女子,帶著一股上海的味道,而所有人都把她稱為胭脂氣味的人。寫到她,無非寫旗袍,寫沉香繚繞,寫美麗而蒼涼的眼神或手勢。也許他們並未讀過,並未讀懂她的作品,寫來寫去,由悲傷寫到悲哀,由傷感寫到可笑,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然後就是語文。語文不是文學,語文沒有文學的氣息,沒有文學的神秘與天然。文學是美玉,不加雕琢,而語文只是像玉的石頭,還要鄭重其事地打磨、拋光,然後根據我們加工的標準與否估價、出售。而那玉,卻被我們扔出好遠好遠,扔得遍體鱗傷。我們需要以標準的字體,寫出標準的答案來填滿那方方正正的橫線。然後,我們一個字一個字地按八股的形式填滿作文格子。注意,內容積極樂觀!除詩歌外文體不限!字數不少於800字!我們一切都在為考試服務,深惡痛絕之後還要繼續和它們打交道。所有人都很無奈,但所有人都在這樣。
因為無奈,所以悲劇色彩。
寫下這些離經叛道的文字,然後還要一切正常。我們一遍一遍地訴說,大家司空見慣,誰也無法改變。無法改變,就必須適應,這是所有大人掛在嘴邊的話語。
的確,一個人不能改變什麼,但一群人,或是說是整個社會,如果在一種腐敗的氛圍下,仍能若無其事地推波助瀾,或僅僅是袖手旁觀,笑呵呵地面對學子的無奈抱怨,老師的不由自主,自上而下的一種怪異風氣,就不那麼好笑了,甚至可以說是一場徹頭徹尾完完全全是一場悲劇了。悲劇太充分了,整個社會就嗅不出一絲一毫悲傷的氣息,大家在麻木、瘋狂、機械地高速運轉,我們的社會一片欣欣向榮,形勢一片大好。我們聽著政治會議上不厭其煩的中庸之詞,看著一次次閃光燈下人們標準的笑容和坐姿,甚至是標準的鼓掌方式。幾千年來生生不息的儒學籐蔓纏得中國透不過氣來,外部蒼翠蔥蘢,內部痛苦不堪。但唯有這樣,大樹才未倒去。
新時代,這籐自然不復如初,它被貼上了新的標籤,與樹渾然一體。風過,樹葉與籐枝嘩嘩響動,流水一般晃動著多少年來的屈辱,化作輕音浮去。無論籐是多麼科學與正確,樹,再不是健康的樹了,它已經心甘情願地做了籐的奴隸。甜美莊嚴神聖的儒學之花正經地開著,香氣混著毒氣,一直鑽入樹幹,直至樹全被腐蝕。
樹,在剛開始時,有幾根青籐顯得格外秀麗,但日子久了,蔓延的籐佔據了外部,滲入了內部,大樹受蒙蔽過久,即使覺醒也無法挽回。既然好看,又很正派,就這樣歡迎它,順應它。細細的枝葉順樹幹由根向上生長,努力達到頂點,而底部的根,沒有營養而痛苦不堪。
這是一棵遮天蔽地的樹,樹蓋如輪,枝分似傘,吸引了無數異國者的目光。它們是禽類,扯裂籐蔓,掠走果實,然後洋洋自得而歸。那時的大樹雖花凋果殘,枝葉零落滿地,卻稍稍透進了些陽光,讓一些覺醒的樹葉向外尋求新的世界。混亂過去了,一切歸於平靜,然而籐很頑強,浩劫之後仍死死控制著大樹。
然後,是現在……
如果說大樹是種悲劇,也許有人反對,因為它經歷了風風雨雨走了一路頑強。但一個民族長期沉穩寂寞地孤立在世界的東方,其內部已經接近死氣沉沉,再好的激活也只能讓邊緣地區探出目光,內部,再往內部,黑暗還是黑暗,死角處是千年堆積的塵埃,有民族的醜陋與落後。這,不算是一出悲劇嗎?幾千年的歷史固然可喜,但歷史越長,就越難清掃乾淨。久而久之,某些骯髒的,也被人們接受為乾淨的。到了這個地步,再想清潔,從何入手?大樹的悲劇,或許就在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