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千萬年前的明月,蒼然朗照著盤古開天的穹窿天宇。
還是千萬年前的江水,亙古流淌著黃帝堯舜的神明血胤。
歷史的每滴血淚聚凝為今世一簇璨然瑩澈的琥珀,悠悠活在五千年的每一個日夜裡,在我目所能及的淵深裡,有歌,有舞,有歡,有悲,有生,有死,有盛世,有靡音,有激昂,有沉淪,有創造,有毀滅,有嬗煙,有永恆?
而我,以秦漢的厚重呼吸,以唐宋的雍容行走,攜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彎弓,爆一聲李自成揭竿而起的怒吼,朝拜華服的滿族愛新覺羅?茫茫五千年化作指間一盞芳醇,滌蕩一縷無以羈縻的魂魄,漱齒尤香。只換作唇邊微哂,如斯風流,巍巍,蒼蒼,又皚皚?
當“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亡音砰訇在王桀的耳畔,自九曲黃河末端逆溯而至的湯商扼斷夏王朝消沉的脈搏;當霓裳縹緲,彩佩玲瓏的宮殿苑囿再無珠簾半卷妲己曼舞,只剩商紂自焚時悲恨無邊的寂寥;當周幽王為褒姒燃起的烽火瀰漫為一幕哀怨的薄霧,伊人巧笑只留下滿滿一紙的荒唐?我聽見遠古的吶喊拌著歷史沉重的歎息穿過悠遠的時空,激盪出一片褚色的渾流。
當三千越甲背負著勾踐臥薪的仇讎誅滅吳王夫差,沉魚的西子挽起羅裙踏上范蠡彩帛的軒車;當萋萋蒹葭上瓊醴的白露滄然沒入黃土,在水一方綽約若處的窈窕女子褪匿為秀屏古畫上泛黃的淺墨;當以秋蘭為佩,恐美人之遲暮的屈子吟出“舉世渾濁而我獨清”的澎湃悲歌,宇宙斂息傾聽這曠世空靈的鴻文巨製?我看到九天上跳踉的巨靈燦笑,而後號啕。
當樊將軍的英靈指引荊軻從風蕭蕭的燕國別離,走向蒼茫茫秦國的險途,圖窮匕現,血濺秦廷,易水的潮湧滌盡昨日的崢嶸;當殘陽如血暮雲合璧烏騅悲鳴虞姬橫刀,項王在那個楚歌四起的夜晚鑄就江東蕩氣迴腸的千古絕唱;當苟延的殘燭狂恣映出司馬踽踽的腳鐐,抖顫的毫尖記下文景盛世,漢武推恩,霍氏封侯?我聞見身長萬里的蒼龍偃臥華夏,頭枕滄海,尾踏崑崙,攝出馳魂跌魄的渾厚。
當曹孟德將他的杜康連同官渡凱歌的豪情傾入滔滔江流,獵獵東風吹起周公瑾的峨帶綸巾,銅雀春深鎖不住傾國二喬,於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當蔡文姬的悲憤遇見陶潛的桃花源,清歌的《採桑度》和入天籟的《赦勒歌》,於是天蒼蒼,野茫茫;當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王羲之揮毫寫下蘭亭集序,於是歌動八垠,萬古流芳?我看見那曾金戈鐵馬的古戰場曝曬著的森森白骨,在江南的溫潤與漠北的曠達中,連同臉龐滑落的清淚,煙消雲散了。
我要問!
當武媚娘空無一字的墓碑孤單豎起,蓬蒿中煢然的叢塚誰還在講述神話般的傳說?當安始暴亂香消玉殞,縱有往昔回眸嫣笑態生百媚,誰還在等待那遙遙來遲的一騎紅塵?當李太白將他流浪的詩魂收入一壺落拓的仙酒,捉月騎鯨而終的時刻誰還能解其中釋然的超脫與無垠的虛空?
我亦問!
當清音的洞蕭開始滯澀嗚咽,遺世獨立卻再不可羽化登仙,杯盤狼藉中的東坡還是否在執執擁抱東方既白?當銀光跳蕩菡萏綻香,李清照綠肥紅瘦的哀怨傳唱裡,乾隆帝留的那把金邊折扇又襯著江南哪位素衣女子的纖纖柔荑?當黛玉籠起脈脈眉梢,淚中葬花,不見寶玉溫情,悲金悼玉中木石前盟又哪裡再尋?
隔世闌珊,恍若千年的夢境,遙遠而又親近,虛幻而又真實。
遙望長空,千年的血淚紛沓而過,頃刻間——千山雲白?